怀着复杂的心情,杜家的三少爷目睹着那扇原本就虚掩着的门悄然打开,将视线下坠般投向那个像是石蜡像一样苍白的身影。
在床边静静站着的银发杀手,面色灰暗,相较于此时脸上早已挂满惴惴不安神色的杜家少爷,他才更应该是那个失职的人。
伟岸高大的男人举止间似乎都带着点威压,他缓步朝着二人所在的方向走来,那身比石灰更加苍白的西装,此刻像是一支炭笔,深邃且浓重,带着肃杀的气息。
天知道,那个在商战与决策之间运筹帷幄的这个男人,是否就是这样一种气质?
不过这些杜若行并不关心,他只知道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对方是姚梦云的父亲,是一个女儿遭遇不幸身负重伤,现在仍旧不得清醒的可怜的父亲。
而最为关键的是,作为姚梦云无可置疑的男朋友,或者说更为具有契约关系的那个词的代言人,他对于姚梦云的负伤,在某种程度上需要负上某些责任。
他并不想开脱,他也甘愿接受所谓的责备与愤怒的辱骂,但不知为何,他还是下意识觉得,在面对一个平白无故之中,女儿身负重伤的老父亲之时,他不可能保持那么冷静的表情。
单纯,觉得心里堵得慌。
他希望对方的脚步能够慢一点,但当对方刻意减缓脚步的时候,他反倒又觉得那会是另一种折磨,一种让他几乎要抱头恸哭的心境油然而生。
最终,他还是没能躲过眼前这个面色惨淡的男人。
姚梦云的父亲就这么站在他的病床前,剑眉凛然,花白的头发显得干净又利落,带着某种让人无法直面的威严。他就这么淡然低下眸子,静默地看着同样沉默无语的“准女婿”,表情没有太多的变化。
正当杜若行以为对方会以沉默作为今晚的注脚之时,老先生缓缓说话了:
“杜少爷,你的伤势怎样?”
任凭杜若行怎么想,也想不到对方开口说出的居然会是这么一句话。他不解地抬起脸,毕竟在他的心目中,对方此刻就算对他劈头盖脸一顿痛骂,甚至拿起折椅殴打自己,或许都不会算是什么出奇的选项。
可此刻,这个脸色铁青的老先生,自己的岳父,在面对这种亲生骨肉遭受意外的情况,这种极易让人失去理智的情况,所表现出来的样子似乎比那天他们初次见面更加冷静。
“还,还行,”他勉强将惊讶给掩盖过去,挤出一个笑脸,“姚先生,谢谢您的关心。”
“嗯,没事就好。”在他眼中的姚老先生看起来就像是个没什么感情的机器人,说出这句话之后,脸上露出平淡无比的神情。
然而对方就只是站在原地,直视着同样不知该说什么好的杜若行。
对方那像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注视,那种带着无声无息情感流淌的目光,反倒更让杜若行觉得瘆得。看到对方那个样子,很明显就是有一肚子的指责,但却又刻意憋在喉咙口,像是等待着一个时机。
杜若行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上一世她就无数次见过自己那个父亲对自己露出这种眼神。这种眼神背后所代表的,无非就是沉默无声的教训与惩罚。
终于,他还是忍不住了,双手死死扯着被子,咬着牙将痛苦压抑住,吐口而出:“姚先生,对不起!梦云的事情……全都怪我,如果我当时能够保护好她,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全都怨我——”
结果,让他神情剧变的一句回答突兀地出现了。
他听见眼前的男人用算不上洪亮但绝对算不上小声的声音缓缓说道:
“杜少爷,抱歉,我也想提出一个不求之请——之后无论梦云发生什么事,都请别撕毁婚约,好吗?”
杜若行的喉结顿了顿,他原本想要一股脑倾泻而出的悔恨与自责顿时憋在了胸口。他惊愕地直视着眼前面容沉寂下去的姚先生,心灵的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对方的那句话也在一边不停地震颤着。
他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一旁的科塔西路听到姚先生的所谓请求,神情也是微变。他也没想到在作为一个父亲最容易失去理性的时刻,对方居然会说出这种不近人情的话语。
“姚老先生,”杜若行怔怔地望向宛如一尊晚钟的白发老人,对方那恰如沟壑一般的皱纹映入他的眼眸,反倒只能激起他更深处的迷惘,“您……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姚家的老总显然不是很喜欢解释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但他还是耐着性子,看着眼前初出茅庐的初生牛犊,深深呼出一口气:
“杜少爷,我们也就敞开天窗说亮话吧。某些事情,梦云这样的小姑娘一开始就不懂,后边也想不明白。但杜少爷,从我见你的第一面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是个早熟的杜家人。”
他的话语像是雷声一样在杜若行的脑海中炸开。
“杜少爷,我想您应该不至于那么幼稚。你应该知道这是一次对杜家和姚家都相当重要的联姻,不论发生什么状况,是你们之间并无感情,又或者是发生昨日这样的事故,我都不希望这次联姻就这么草草收场。”
“至少,从表面上看,你们这种联姻的关系必须要维持下去。说些有些冒犯的话语,若是您发生什么意外,在两家合作的前提下,我不介意让梦云守几年的活寡。同样的,如果梦云出了什么状况,杜家也不会让杜少爷你另寻新欢。”
“纸面上的关系是要维持下去的,这样,两家的合作才算是有了点依托。单靠利益的关系是无法拴住彼此的,这也就是我们选择联姻这种方式促成合作的理由。”
“所以,”他的话语还在继续,眼眸里也终于多了些兴奋,“我希望杜少爷能明事理,不论梦云出了什么状况,最好都不要轻易终止你们二人的关系。否则,对于损失利益的我们双方来说,杜少爷你都会成为那个眼中钉。”
说完这些话的姚先生将刻意露出的名贵手表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神情像是有种说不出的自信与坦然,明亮的目光注视着杜若行,像是刚刚的指点对他而言是最为珍贵的传授。
不知为何,刚刚还惶恐不安的杜若行停止了那种紧张的心绪,他不自然地碰了一下自己的前额,那种止不住的晕眩感让他几乎快要支撑不住自己的身子。
一边的科塔西路见少爷几乎快要昏倒过去的样子,连忙将对方给架住撑了起来,让对方靠在床头,不至于一个眩晕直接跌下床来。
好想吐……杜若行勉强让自己的精神恢复过来,他按着自己的腹部,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让心情平复下来。可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声带着嗔怪的女声:
“老姚,你还没跟他说完吗?我们该走了,还要给丽丽买礼物呢!”
“快说完了!”
姚先生不耐烦地回了一句,然后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表情像是一张死板面具的杜家少爷,微微皱了皱眉。
“杜少爷,想清楚了吗?给我个明确的答复,我这里有录音笔,你只要给我个答复,我就立马离开。”
科塔西路自然是能感受到少爷此时那种心境,他不安地搀扶着心神不宁的少爷,后者此时早已有些摇摇欲坠,但还是勉强没有让他自己倒下。
“……我不会抛弃姚梦云的,这点,”杜若行几乎是咬紧牙关,斟酌了许久,才说出这句话,“你放心。就算她永远不会醒来,我也不会离开她的。”
他的心情很是阴郁,不过姚先生倒是喜笑颜开,此时此刻,杜若行才总算意识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对方虽然是个父亲,但首先,他是个无比功利的商人。
得到了想要的答复,姚氏集团的掌舵人打算离开这个逼仄的小诊所的时候,他刚刚迈出没几步,突然听见那个心情似乎不是很好的杜家少爷,用夹杂着愤懑的语气朝他质问着:
“你,没有去看望你的亲生女儿吗?!”
一边的科塔西路一惊,他感受到身旁的杜若行终于无法任由那种压抑许久的心境就这么沉默下去。那个愤怒的小孩,此刻终于再也无法坐视所谓的“大人”就这么说出利益关系的污言秽语就这么光明正大的离去。
杜若行的心里像是有个什么声音在叫嚣着,他瞪大眼睛,像是要将姚先生那张比任何事物都更加虚伪的脸庞给印刻在眼中一样。
他从来没有设想过会发生这种对话,他原以为这世上不会存在将子女当做交易筹码的父母,他认为,哪怕是上辈子,自己那两个尖酸刻薄又神经兮兮的父母,也从未放弃过自己,从未将自己当做垃圾场捡来的野狗。
但是,但是,但是,但是,眼前的这个,这个混账,这个脑子里只有利益的混账!
他感觉维持自己走了很久的理智在此刻终于崩塌。
哪怕是昨天面对最为艰难的危机,哪怕是今早得知姚梦云可能再也不会醒来,哪怕是得知曲枫所遭遇的背叛以及迷惘的未来之时,他都没有让自己陷入这种无端的愤怒之中。
但此时此刻,他再也无法坐视那沉寂许久的火山继续哑声。
“拜托,杜少爷,我们时间很紧迫的,我对于她这种……”
姚先生耸了耸肩,正当他想要轻笑一声,转身离去之时,他突然间被一个暴起的身影给按倒在地上!
“你他妈!你他妈的,你这种混账也配当父亲?!”
杜若行在科塔西路骇然的目光之中,穿着病号服,像个疯子一样将年过半百的老人从背后扑倒在地。他看着少爷那种像是彻底陷入绝望的表情,愣了好一会。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意识到,少爷之前脸上的笑意与调侃,都是他在彻底崩溃之后努力做出的掩饰。
这家伙不过是在苦苦维持着那种自以为良好的状态罢了,少爷其实早就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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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