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容易回答,但也很难回答。
杜若行思忖着,如果按照他的本心予以答复,毫无疑问,他从来就不曾想过要做什么杜家的家主,也从来不想在杜家这个弥漫着阴谋气息的家庭里多待哪怕一分钟。
但如果按照常理而言,面对这么一个看起来就城府颇深的老头,杜若行不可能会就如此直白地抒发出对家主位置的鄙夷之情。
他想了想,胸中没来由洋溢着一种赌气般的心绪。
“祖父,”他就这么憋着一口气,半露着牙齿一字一顿用力地说道,“我不是那种没有半点自知之明的家伙,如果身为家主就必须要纵容这种行为的发生,那我想,我今生今世都不可能会想要坐上那个家主的位置。”
祖父的眼睛眯了起来,他抬起眼角的样子就像极了那种盯着猎物的毒蛇。
“这种行为?若行,我可没听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有话直说嘛,我好歹算是你的长辈,就算年龄差距大了点,也不至于如此疏远。”
祖父说到这里,还露出一个自以为慈祥的笑:“当年我也是抱着你看着你长大的。”
只是杜若行才不会被这种把戏给迷惑,他压根就没有这具身体前边十几年的记忆,眼前的这个老人在他看来恐怕还没自己太子别院里边那个扫地的大爷顺眼。况且他也有理由认为,原来的杜若行对杜家家主同样也没什么亲情的概念。
毕竟哪怕是上一回,杜若行好不容易从魔掌中逃出来的时候,杜家家主也是一脸慈眉善目地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把他推到离身败名裂也就差一步的距离。
说实在的,他有的时候怀疑原来的杜若行真的不是这货的亲孙子。
“……祖父,您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杜若行索性也懒得矜持了,反正现在都已经是没有什么好失去的状况了,不如一了百了把心中的牢骚都给发泄一通,“那我就直说了吧,这次的绑架案跟上回一样,背后肯定有杜家人的参与。”
“难道作为家主,坐视手足相残是一件相当正常的事情吗?”
他几乎是半带着破音的嗓音喊道,那些过往的一幕幕画面与记忆都在脑内浮现。
第一次的绑架,就出现在他打算去取走某个有关自己兄弟文件的那天早晨,而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那是一次蓄谋已久针对自己的阴谋。
可以说,潜藏在自己身边的内奸,不断逼问自己有关文件位置的绑匪,以及后来葬礼上那些让他大脑快要宕机的指责与争锋都是对他一次秋后清算似的迫害。
好在那个时候,他撑过来了。
第二次的绑架,就出现在如此让人松懈的节点。在自己的女友兼未婚妻破坏了某些人的计划之后,那些人选择了对自己和她的报复。尽管看起来,这次并没有给那个人带来多少利益,但杜若行知道,这是一场零和博弈,只要一方不获利,相对于另一方而言,那就意味着阶段性的胜利。
杜若行彻底玩完,到底是才是最应该笑出声的人?
不需要细想了吧。他盈盈握拳,表情像极了沉默许久终于不得不打破缄默的愤怒的化身。
他的话语让杜家家主像是有点吃惊,不过对方毕竟是大风大浪见得多,而且也擅长演戏,面对如此怒火中烧的晚辈,祖父也只是半带着笑意,微微歪着脸看了他一眼。
接着,对方缓缓将桌子上的纸和笔挪开,双手握在一起,轻轻抵着下巴。表情这才终于显得略微严肃认真了一些。
杜若行知道家主有个“猫头鹰”的称呼,原本他觉得家主比起猫头鹰,看起来更像是一只长着灰斑与疤痕的老鼠。但现在看到对方这种稍稍展露出兴趣的样子,杜若行便觉得没有比这更贴切的外号了。
对方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紧盯着猎物的猛禽,似乎那对眼睛永远不会有闭上的那一天一般。
“有意思,你怎么会这么想,总得有点证据或者理由吧?”
家主说话的时候远远没有他看起来那么衰老,这不得不让杜若行再度感到心底微微一颤。
他当然是有理由的,但他如果把那些猜测与理由都说出来,那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保留的东西越多越好,况且这只不过是一次简单的会面与谈话而已。
而且,自己是个尚未成熟的晚辈。
这么想着,他故作生气地跺了跺脚:“这还需要什么理由吗?除了杜家的自己人,哪里还会有其他人对我的行程这么了解的!那些家伙的绑架程序跟他妈彩排过一样,头一遭绑架我的是龙舌会的黑帮,我还能够认为他们挺有职业操守。第二回都是一群平时看着都没少嗑药的毒贩给我绑走的,这群家伙能想出这么周全的计划,鬼才相信!”
说完话还忍不住狠狠咬了咬牙齿,那种咬得牙根发酸的感觉也让他意识到,自己或许是真的有点气愤了。
杜家人都把自己当成一个可以随意愚弄与欺负的软柿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自己活得压根就不像是个杜家的少爷,反倒更像是陆思翰……这种虎落平阳的少爷!
安静地听完杜若行的牢骚,杜家家主反倒没有笑,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
“你是说,”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半点好脸色,说出的话更是让杜若行背脊发凉,“你怀疑你的身边有人出卖了你,所以才害得你隔三差五就被绑架?”
杜若行愣住了,他自知自己从头到尾就没这么说过。他明明说的是自己的某个兄弟想着背后捅自己刀子,可没说自己是那种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多疑之徒啊!
“不是……”
“科塔西路吗?他似乎陪你的时间也不短了,不过我想,为了自己的安全,你应该不介意把这个身份并不光彩的杀手送上刑场吧?”
家主的话语越来越让杜若行心中发寒,他无法理解对方话语中的意味。
“科塔西路他不可能会……”
“还有你身边的那个新杀手,”家主的话语还在继续,他似乎反倒越来越沉溺于这种假设之中,“似乎是个女杀手,女人,特别是女杀手,接近你的身边往往是别有企图,像是出卖雇主这种事情或许反倒可能才是她们的本愿。”
杜若行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叫米粒……可是她也受伤了,我觉得不可能……”
“苦肉计更能讨你们这些年轻男人的同情了,”家主反倒像是在教育着他,一字一句都带着训斥的意味,“况且人心难辨,若行,你要知道,在你身边永远不会缺少居心叵测之人。你认为自己身边的人看上去都简单又单纯,目的都很明确,做事都很果断,但往往是这些看起来最不可能出卖你的人,反倒最有可能是潜伏在你身边的内线。”
原本从来没有想过这些的杜若行,眉头突然间紧锁。他的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了。
他承认,自己似乎被家主的某些话语给打动了。
曲枫,她不也对自己隐藏了许多事情吗?
孟忆南那个家伙,不也对和她相伴的多年的曲枫做出丧心病狂的举动吗?
就连姚梦云,最初接近自己都不能说是毫无他心,反倒可以说是早有企图。
而科塔西路和米粒,自己难道又真的能够保证,他们两个都如他们两个所表现的那样,如此忠诚于自己?如此敬重一个毫无实权,毫无钱财,毫无前途的少爷吗?
他不禁捂住嘴,轻轻揪住自己的下巴,神情有些像是陷入人生迷途一般迷惑。
“所以,单凭这种程度的怀疑,我无法相信你所说的有理可循。既然你身边所有的人都有可能会背叛你,那问题就不出在他们的身上了,而是出在你自己的身上。”
家主的话语弯弯绕绕了一大圈,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
对方的教诲最终还是让杜若行陷入有些云里雾里的境地,后者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脑袋里仿佛装了一桶浆糊。
他算是明白对方的意思了,总而言之就是,你压根没有资格怀疑你的兄弟,毕竟你自己这个人沦落到现在这个人人喊打的地步,发生类似的事情也不该将锅推到你的兄弟的脑袋上。
听懂了对方的话语之后,他的心情不由得再度沉重了一点。
他原本就设想过这场对话不会多么愉快,但没想到居然是这种让人几乎抬不起头的眩晕感。仿佛整个房间的黑暗都在朝他涌来,告诉他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若行,你很有自知之明。古人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想这句话也可以原封不动地送给你,”家主冷冷地举起笔,在那张纸上边狠狠画了几笔,最后用枯瘦的手指捏住那张纸,在杜若行的眼前扬了扬,“一个连自己身边的人都无法信任,或者说,一个没能保证五步之内安全的人,是不可能成为一个运筹帷幄把握千里之外事务的男人的。”
这番话让杜若行脸色微变,转瞬之间,他就已经明白了对方话语中的意思。
很显而易见的结论,但杜若行原本以为自己会释然,没想到反倒多了几丝不甘心与悔恨。
“把这张纸装到一个信封里,交给你的管家,这是一种形式,象征着你们两个从此再无关联。”
家主把纸放在木桌的边缘,杜若行怔怔地握在手里,但他没有勇气去看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杜若行,从今天开始,谭管家和你关系结束,你已经出局了。”
听到这句话,杜若行竟然不知道是该释然还是心塞。在他听起来,这句话就跟“想吃啥就吃点啥吧”的性质差不多了,病入膏肓大抵如此。
他心情复杂地转过身,将那张纸放进口袋。
他不想看到那张纸上面到底写了什么,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虽然不喜欢成为家主,但更讨厌这种出局的憋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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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自己电脑快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