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发生在隆冬的一个夜晚的一个故事。
杜若行如往常一样,在放学之后来到这家诊所。尽管江纸鸢已经无数次说过不需要他来照料他那躺在床上的病人,但他还是会在每个傍晚,在夕阳之中,在夜晚的萧楚寒风中走进寂寥的病房。
来得多了,对于这个地方也熟悉了不少。那些之前对他都很是忌惮的医生跟护士,现在也都偶尔跟他开开玩笑了,也许是察觉到他并不如他的身份那般无情与冰冷,也许是察觉到,他并不是那种满口喊着粗鄙语句的纨绔子弟。
也许更多的,是注意到他对于床上躺着的那个女孩,眼里流露出的温柔的神情。
这天也是一样,他和在给病人号脉的江医生打了个招呼,在惹了个白眼之后,讪讪一笑走进了熟悉的病房。这里空气中漂浮着酒精的气味,墙壁雪白,窗帘如往常那样,关的很紧,
床上躺着的女孩还是一样的平静,就是看起来消瘦了不少。这也难怪,毕竟长时间的昏迷,就算通过营养针注射和鼻饲,也很难保证营养能够充分消化吸收。加上长时间卧床,肌肉很有可能会萎缩,不过杜若行倒是时常给女孩翻身,按摩肢体,尽管这些看起来都不该是作为杜家少爷做的事情,但他对此欣然接受,主动揽过了这些护理的工作。
也许就是他的这种态度打动了江纸鸢吧,本来她都打算找个理由让杜若行别继续花费本来就没几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来这里照顾女孩的,但在看到他那认真查阅资料由生疏到娴熟的护理技巧之后,她也不忍心把杜若行拒之门外。
索性,就当这里多了个痴情的不起眼的角色吧。
杜若行将灯悄然打开,走到病床旁,低头看着原本脸上有点小婴儿肥,此时显得有点消瘦的女孩,轻轻抚摸着对方的前额。
“我来了,今天事有点多,耽搁了好一会才过来,你应该不会怪我吧。”
他像是自言自语般对着沉睡的女孩说着,手指拂过对方的头发,不知不觉,那短发似乎也变长了一些。
说起来,确实是过了好几个星期了,距离新的一年也就不过十天了。
不知不觉,他来到这个世界也已经快半年了。这半年的道路,对于他而言,恐怕要比上一世那漫长的二十多年还要曲折与崎岖。
想起小巷子里都已然有了一些商铺开始张贴所谓喜迎双旦的海报了,他想起坐在公交车上,眼睛所见的那些窗外街道上的喜庆与节日的氛围,一时间也有些恍然。
原本曾经设想过与姚梦云和曲枫一同在电影院看电影,还有去游乐园的事情,现在那些过去倒真的有点像是泡影,就像是从来没有那种空气中带着欢快气氛的日子。
不过时间久了,很多伤感的空气也会慢慢消散,杜若行想到这里,轻轻握住姚梦云那柔若无骨的手,轻声细语地说着:
“别担心,跨年的时候我会陪着你的,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所以,我想这就是上天让我们两个凑到一起的缘由吧。”
这样,他也就不会觉得孤独了。
躺在床上的女孩依旧是轻轻闭着眼睛,没有半点回答他的意思。他倒也不觉得这种自言自语很尴尬,身子往后靠了靠,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对了,说到无家可归,”他捏了捏自己额前的刘海,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你应该还不知道我的过去吧。”
这是他内心深处无人企及的秘密,但此时此刻,他觉得没有任何对女孩藏着掖着的必要了。所谓过去,只要企图将它埋葬,那些过去的阴霾反倒会像蚯蚓一样从土里翻出来,不停地往上冒。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杜若行,原来其实是个女人,一个比你姚梦云现在这模样好看一万倍,也比你成熟一万倍的女人。”
她说出这话的时候,自己也不由得噗嗤一笑。这种笑容是她作为他的时候很少露出的表情,那种俏皮中带着点可爱色彩的表情。此刻在女孩的面前,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回到了上一世最为开朗的那个时候,那个空气中带着明媚色彩的时候。
那时候的她性格就已经有点恶劣了,颇有点自视甚高的意味,对于很多事情既感到嫉妒又感到恼怒,对于周边的人也时常口无遮拦。
不过当时围绕在她周边的人其实也并不少,她的自恋倒也并非毫无道理,原来的她长得确实很好看,是那种标准的小妖精的长相。身材玲珑娇小,留着个看似清纯实则俏皮的梨花头,眼睛像是一汪清泉,嘴唇像是勾人的红叶。
“怎么样,姚梦云,比你现在这样子要漂亮不少吧,”她说着的时候轻轻地捏了捏女孩的脸蛋,“比你现在这消瘦的样子……好多了吧。”
说出这话的时候,她几乎可以想象出姚梦云对她露出的鄙夷神情了,可惜此刻回答她的只有对方那平稳到极点的呼吸,就像是对此一点都不感兴趣。
“当时的我还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尽管家庭条件一般,但爸妈都很宠溺我,或许也是这个原因,我在与人相处的时候几乎没正眼瞧过别人。现在想想,当时我身边的那些狐朋狗友或许也挺讨厌我的,但也许正是因为我的嚣张跋扈与目中无人,反倒让那些男男女女都围绕在我身边。”
“不管怎么说,跟一个长相不错的人交朋友都算件还不错的事情,也许在他们的人际圈子里,能和我说几句话就算是某种炫耀的资本。哦,这里的他们当然指的是那些我看不上的男人。至于和我同龄的女生,我想她们一边恨我恨得牙痒痒,毕竟我算是那种吸引蜜蜂与蝴蝶的鹤立鸡群的存在,过于光彩夺目又目中无人,作为众星捧月的存在自然是吸引了本该投射在她们身上的目光。”
“但我想,她们却也不得不在明面上跟我装出友善的模样,毕竟,这也能让她们不至于显得像是被孤立了一样。”
她说到这里,终于有点落寞,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那个时候的我就应该已经明白了,我自始至终都没有获得真正的友情。”
“只是那时的我对此并不在意,我生的一副好皮囊,在这个看脸的社会自然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是我没有想到,恶劣的性格最后还是让我从山峰落到谷底。”
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昏暗,她抬起眼看着明亮到有点刺目的灯光,像是在黑暗中待久的人触碰到光亮一样,痛苦地闭上眼睛。
脑海内的画面慢慢浮现,让她无所适从。
“有一天,班里来了个转学生,是个男生,相貌挺帅气的,”她说到这里语气倒是有点惘然,“现在我几乎都想不起他到底长什么模样了。”
“当时的我对此其实并不在意,我身边不缺把我捧得很高的男生,也不缺那种可以长久发展关系的预备役。所以当时我对于那个男生其实没有任何的想法,长得帅而已,对我而言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
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那些曾经的罪恶感此时还是无法抑制地涌上心头。回忆中自己那张镜子里显得光彩夺目的美丽的脸庞,此时在她的回忆中远比最为骇人的恶鬼还要更加丑陋。
她几乎是颤抖着声音对着昏迷的姚梦云说着:
“那个转学生在来到我们班的前几个星期,和我甚至都没有过一句话的交流,我对此毫不在意,但是,人群中就传出了奇怪的声音。大体意思就是那个转学生看不起像我这样的女生,暗地里还说我坏话。”
“我其实对这种闲言碎语向来是没什么想法,但直到有一天,人们发现那个转学生和我平时一个相当看不起却凑在我身边的不起眼的女生搞在一起的时候,那些闲言碎语似乎就变成了事实。”
“我压根就不关心那个转学生和那个女生处关系的事情,但我不能接受的是,那个女生明知道她自己这么做会让我难堪,会让人觉得属于我的东西被她给抢走了,她却依然做出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事情。”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情感,是嫉妒,还是愤怒,亦或是其他的更为糟糕的情绪。向来就唯我独尊的我在当时几乎要被那些负面的情绪所吞没。于是,我想出了一个让现在的我都觉得恶心的计划。”
尽管是对着不会醒来的对方,但她还是觉得开口显得如此的艰难。
那种负罪感自始至终还在让她饱受煎熬,她在对着空气吞咽了好几次,将那些想要逃避的感情全部吞下之后,才终于缓缓开口:
“我要让那个女孩,接受惩罚,接受忤逆我的惩罚。然后,我会在人们的眼中将她夺过去的东西占为己有,宣示自己的地位。”
接下来的事情就宛如一个噩梦,但那是一个她自己创造出来的噩梦。
“之前我曾经对孟忆南破口大骂,说她是个人渣,其实原本的我,比她所做的事情还要恶毒不少,还要令人作呕万倍。”
“我让学校里跟我有所联系的几个小混混给她下了**,拖到某个地方把她给强.暴了。为了防止她告密,我还让那些人搞来了毒品,强制给她注射了那些让人上瘾的玩意。最后,通过这种方式控制她,让她彻底变成了一个终日游离在街上的风尘小姐。”
“那个转学生是后面才发现这种事情的,不过他倒也没有那么清高,在他们两个关系还没中断的时候我就已经乘虚而入,他倒也没有拒绝。后来,我们两个就成了比较正式的男女朋友的关系。”
她说到这里其实已然有点无法保持情绪的稳定了,但不知为何,想到她后来所面临的结局,她反倒又重归于平静。
“如果在小说里面,像我这样的角色只能是那种无恶不作恨不得杀之后快的女反派,不过有一点倒是没什么区别,我后来的结局,也算得上是善恶有报。”
“事情败露,在学校彻底混不下去,父母颜面扫地,我在经受了污言秽语的袭击以及几个月的校园暴力之后,最后只能将自己锁在房间里。”
“那个时候,我想的最多的事情,恐怕就是为何自己还没有死。”
“那个时候,我脑海里想得最多的事情,就是一个看起来长相艳丽的女人,面对着橱窗,就像是在看着过去自己模样的画面。”
“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过去的那些年,都没有学会该如何做人。”
话语说出来,她坦然了不少,胸口有些东西,也似乎正在愈合。
直到这一刻,他才彻底将那个过去的自己给杀死。那些记忆显得模糊,但藏在心底只会像一道伤疤,时刻提醒着那些丑恶的过去。
“所以,姚梦云,我从来就不值得你们任何人同情,不值得你们托付给我任何东西。上天给我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哪怕我粉身碎骨,我都不想让自己继续后悔了。我此生此世,就是为了忏悔与赎罪而来。”
“可你不一样,姚梦云,你比我更值得活着,”他实在是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早已哽咽,“可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那么不长眼……让我这样的家伙继续苟活下去,你却……”
他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趴在床上,眼泪早已决堤。
如果可以换,他多么希望当时挨下那颗子弹的人是自己,而非眼前一尘不染的少女。可上苍不公,无法明辨善恶,让罪恶的灵魂溜走,却让皓月般皎洁的灵魂消散。
他哭得快要喘不上气了,意识也逐渐模糊,就在他都觉得自己快要哭哑的时候,他的脑袋上,不知为何,似乎有一只手轻轻地拂过。
错觉,尽管他的身子愣了一下,但他的脑海中还是浮现出这个想法。
但下一刻,那只手的手指像往常那样,在他的脑袋上摸索了好一会,最后,轻轻摸到他耳朵的位置。然后,轻轻一捏,提了起来。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停住了。
他麻木地缓缓抬起头,希望与绝望在脑海中交织了无数遍,最后,化作那种让人几乎要昏厥过去的心境。
是的,有必要重申一遍,这是一个发生在冬夜的故事。
就在距离圣诞节与元旦不远的一个冬夜,街上寒风刺骨,巷子里的路灯随着北风呼啸而发出摇摇欲坠的声响,就在白刃诊所里,一个少年望着眼前的景象,就像是在看着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他的眼前,一个女孩睁开眼睛,对着他露出吃力的笑容。手指就这么捏着少年的耳朵,尽可能地抬起手,仿佛这有着什么寓意。
“……笨蛋……你明明说过,”女孩的声音嘶哑,但在少年的耳中显得无比的优美,宛如画眉的鸣叫般悠扬,“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的……”
少年望着女孩那有些虚弱的模样,在沉默了许久之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明明白白地发生了,那就是奇迹。
————————————————————
最近事情很多,最近更新也不会太稳定,抱歉了各位,一月份更新恢复日更,应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