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光瘫在自己柔软的安乐椅里面，脸上盖着一张昨天晚上的晚报，尽管现在已经是朝阳初升万物繁忙之际，他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沉浸在他那深深的睡眠中。
直到失重感传来，他那沉睡的意识仿佛坠落一般狠狠砸了下来，随后，他全身的知觉开始复苏，某种名为疼痛的感觉和某种名为冰冷的触觉让他猛然清醒。
他暗自吸了口凉气，尽管意识还很模糊，但他还是发现了某些不对劲的地方。
其一，自己此时坐在地上，而非躺在自己安逸的座椅里。
其二，自己的腰部疼痛异常，那应该是由于自己从椅子上摔落而造成的撞击伤，想必现在只要自己对着镜子，就能看见那严重的淤青。
其三，自己根本不可能蠢到从椅子上摔下来！
想到这里，他抬起脸，目光里没有留有一点友善，那种独属于中年离异老男人的凶狠眼神，就这么直愣愣地对着站在他身旁的那个年轻人。
“你干的好事？”
赵文光拧着脸问着那个戴着个针织帽，脸上青春痘都还没消的家伙。
那个年轻人听到这个问句，不由得打了个抖，他抬起脸望向刑警队的其他人，发现这群刚刚还在看热闹踮起脚朝这边看的家伙，现在又像是躲避着他的求助一样低下了头。
年轻小伙很是不安地咽了一口，然后打算装作无事发生赶紧离开。
“别装耳聋，猴子，”可地上的中年人显然不打算放过他，冷笑一声，“平时一提放假你可比谁都积极，一提加班你就耳背。”
年轻人只好转过身，挤出笑脸：“师傅，这回你可冤枉我了，我像是胆子大到敢给狮子拔毛的那种人吗……啊不对，总而言之我刚进来就看见您老人家躺在地上，我刚想扶你起来你就来这么一句，是谁都得想着溜走啊。”
赵文光看着对方额头上的汗珠，没说什么，先是扶着桌子站了起来。他望向其他人，随后不冷不淡地看了年轻人一眼。
“做事毛手毛脚的，编借口也这么蹩脚，你以后出去可别说我是你师傅。”
他从对方手里拿过那早已倒了一半的豆浆和早已被压扁的包子，一边朝着外边走去。
年轻人愣了一下，摸了摸脑袋。
这确实是个蹩脚的借口，明眼人都看得出地上的液体痕迹。年轻人确实是买早餐回来，打算把早餐放在赵文光桌上，结果一不小心脚就被椅子腿给绊倒了，尽管他自己是没摔跤，但手里的豆浆也洒了出去，好不容易攥紧手里的包子才没让早餐全都飞出去。
也许是念在对方是无心之举，外加还挺懂得孝敬自己居然懂给自己买早餐的情况之下，赵文光才没有像往常一样脏话往外边甩。
赵文光是江湾区刑侦支队的副队长，四十八岁，在五年前与妻子离婚之后一直维持单身的状态。按理来说混到刑侦支队副队长这个级别，也不至于太过磕碜，但他这些天却连自己的住所都没回去几趟，不为别的，只是为了一个案子。
或者说，很多个案子。
文州市不仅孕育着奢华与繁荣，这座无声的城市也在滋生着深不见底的罪恶。像是那些浮出水面，疑似与杜家这个黑帮组织有关联的尸体。或是前些天黑帮与毒贩非法持枪火并，所留下的一地尸骸和焦黑的土地。
这是从上个世纪就宛如牛皮癣一般附着在这个城市之上的顽疾，近些年尽管这些黑恶势力有洗白的迹象，尽管有些势力已经衰落，但这都很难说明这座城市迎来了属于她的光明未来。一个巨型黑帮家族的轰然倒塌，只会让原本就鱼龙混杂的棚户区陷入混乱与无序。
赵文光当然看不惯黑道家族与组织，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像杜家这样的家族反倒算是维持黑道界秩序稳定的调和者，
只是这些案件目前看来都和杜家有关，刑警队的调查也只能草草了之。这算是文州市的一个惯例，死者大多是那种死不足惜刀尖舔血的货色，再加上就算去找杜家叫板，他们也只会推出几个外人充当替死鬼，没有足够充足的证据链，是很难让杜家为他们所犯下的罪行买单的。
况且，至少目前杜家还不能就这么倒塌，这是高层领导们的看法。赵文光尽管很不满，但也只能坐视那些杜家的相关人员趾高气昂地离开。
不过，眼前的这起案子，似乎可以让某些深处蛰伏的黑暗被揭露在阳光之下。
他站在走廊上，啃着包子，默默回想起昨天晚上未竟的思路整理。
文州市在最近的两年之内，出现过多起未成年少女失踪的案件，这些案件之间几乎没有太多的时间空间规律，也几乎没有什么相似点，而且由于报案的地点不同，这两年来一直被视作几起孤零零的案子。
文州市如此之大，每年也都有无数人就这么销声匿迹，尽管未成年女生失踪的案件并不算多，但每年也总是会有那么几起，加上侦破难度并不算低，堆叠在一起也只能让人暗自感叹世道不太平。
可上个月发生在江湾区的类似的案件，却让赵文光察觉到事情不对劲的地方。
案件的大体情况是这样的，失踪者是在周五的下午五时离开学校大门的，按照监控显示和家长同学所说，她和往常一样沿着回家的路走去。只是，特别突兀的是，沿路的监控摄像头并没有完全覆盖她的行程，在经过一段压根没有监控的路段之后，女孩就这么凭空蒸发了。
如果说是被人给强行绑架带走了，那显然受害者早就被盯上了。犯人显然相当熟悉受害者回家的路径，如果不是犯人不是她身边的人，那犯人必然长时间对受害者进行过盯梢。
可最让赵文光感到奇怪的是，在那段没有监控覆盖的路段，下午五点左右也不至于是那种人迹罕至的路段，如果失踪的女生真的是被绑架了，那仍然会引起骚乱。
这起案子最终还是由失踪者焦急如焚的父母报案才为人所知，在那之前，这个女生的消失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赵文光接手这个案子之后，派遣部下和傻徒弟跑遍了学校和问遍了那路段附近的居民，可都没有得出对案件有一点进展的内容。
不过，前些天他突然想起似乎听过从其他区调过来的同事说过类似的案子，于是乎他查阅了这些年的类似案件，这几天没日没夜的推演，总算发现了一些共性。
然后，昨天晚上想着这些事情，就睡着了……
他忍不住又打了个呵欠，这种重大案件没个一段时间是真的没法啃下来，而且就算破了这些案子，社会上的无良记者说不定还会发个几篇批判刑侦大队破案效率底下的文章挑动警民矛盾，真是的……
光是想着这些事情就头疼。
不过，或许也正是这种压力，驱使着他为了破案而孜孜不倦吧。自从他和妻子离婚以来，他就让自己沉溺在无穷无尽的工作之中，无怨无悔，大家都说他像是变了个人。以前的他并非那种脾气暴躁又颐指气使的上司，与人相处之时也随和谦恭。
现在的他按同事的话说，像是到了“更年期”，他倒也只能暗自握拳。
只有他自己明白，自己这么没日没夜的钻研案子，为的不过是，麻痹他自己。
正当他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身后传来他徒弟，人称“猴子”，真名侯志远，刚从警校毕业的小伙子那惊讶到高八度的声音：
“卧槽，那家伙，不会是！”
这聒噪的声音最让他头疼，他一把叫住走廊上毛毛躁躁的侯志远：
“你老这么一惊一乍的作甚？你好歹也跟着我混了小半年了，怎么还是这吊样？”
侯志远兴奋的表情略微收敛了一点，他看着朝自己走进来的赵文光就发怵，但也只是朝他比划了一两下，嘴里依旧不停念叨：
“头儿，你赶紧往下看看，我应该没认错吧，那家伙怎么会来我们这里？”
赵文光一脸疑惑，说实在的，此时此刻他很想给对方一拳。但好奇心本来也就是刑警该有的品性，他眯起眼睛，走到护栏边上，迎着对面照来的光芒，往底下看过去。
他看见，就在那阳光底下，一个身材高瘦，梳着背头，穿着一身黑色大衣，长相相当年轻俊朗的青年就这么像根竹竿一样站在那里。他的身边，站着一个身材略显娇小，留着单马尾，裹着羽绒服的女孩。那个女孩似乎察觉到了赵文光的注视，冰冷的目光就这么迎着他的注视争锋而来。
赵文光也愣住了，他见过那个青年的照片，这家伙很有名。他也明白为何侯志远会这么吃惊了，毕竟，以那家伙的身份，出现在这里只有绝对的不协调与违和感。
“这叫自投罗网，还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侯志远倒也不是文化沙漠，面对这种画面至少想出了两个有些文化造诣的语句。
不过赵文光倒是懒得发表太多的意见，他嘴角上扬，原先的点滴疲惫也顿消：
“这下有意思了。”
他认出了底下那个青年的身份。那个青年看上去很年轻，但他背后所隐藏的那股黑暗却无比庞大，就像是一座无形的大山的阴影，笼罩着整片文州。
那个青年似乎也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看到赵文光的一瞬间，青年微微一怔，然后保持了一刻礼貌的微笑。
假惺惺的笑。赵文光心想。
就如同他想的一样，那个青年绝对不可能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儒雅。
下一刻，那个青年就对着他大声呼出声来：
“警官！我是杜若行！我是来报案的！”
“我的哥哥，”他撕扯着嗓子，看上去很卖力，“杜如焉，今天早上突然间失踪了！”
赵文光发现侯志远都看呆了，他也不由得张开嘴，惊诧了好一会，才总算收敛住表情。
“有意思，杜少爷，我还以为你是来投案的呢。”
他说到这里，目光一沉，也扯着嗓子，和底下的青年互动：
“不过，我们这可是刑警队，杜少爷你如果想给你哥哥哭丧，不如坐666路公交去殡仪馆那边，我想那里应该比较适合你们这些人演无聊的阴谋剧。”
“滚吧，黑帮。”
他把自己的豆浆杯朝对方扔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