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恩!科恩!”他听见科特和迪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于是放慢脚步,回头冲他们喊道:
“要一起去比赛的话就快点,别磨磨蹭蹭的!再晚一点儿好马就都让别人选走了。”
科特拽着迪温的胳膊,和他一起跑来,“他说得对,是咱们太慢了……”
迪温假模假式地环抱着胳膊说,“你就惯着他吧!这小子早晚让你惯出毛病来!”
“得了吧,你这恶棍,你知道我哥是对的,为什么不肯承认呢?”
他们一起笑了,用最快的速度向马棚跑去。迪温速度最快,眼力也好,他大步走上前,选了一匹相当漂亮的花斑母马,四肢匀称,马蹄有力。他干脆利落地跨上马背,两道硬朗的眉毛扬起,显然对这匹马相当满意。他举止潇洒,黝黑的脸,小小的凸骨头鼻子,未经梳理过的小黑胡子……都让他显得朴实而富有朝气。
“你这狡猾的傻大个。”科恩笑了,“眼力不错,是个好样的。”
“得了吧,谁不知道你的骑术和驯马术在咱么这些人里面是一等一的?别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再不去挑马的话当心只能骑小驴子比赛!到时候输了你可也别抱怨!”
科恩咧嘴一笑,露出又白又亮的牙齿,“不是我吹牛,就你们这些饭桶,我骑一头乌龟都能赢你们!”
“得了吧,快点儿,御者!”
科恩愣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什么叫御者?”
科特用他温暖的声音解释道:“御者就是驾驶战车的马夫。”
“我成跟班了?”
“我没这么说啊。”
科恩却先不耐烦了起来:“我看你就是把我当你的跟班,信不信我把你的马车弄到沟里面去!”
科特有些垂头丧气地解释道:“我就是想夸你骑术好而已……先别说这个了,咱们有的是时间,快去选马啊!”
科恩猛地回过神来,看见迪温已经骑在高高的棕色马背上冲着他眨眼了。他愤怒地跺了跺脚,这个傻大个,走着瞧吧,想在骑术障碍赛上赢他一次?开什么玩笑,科恩从来就没在这事上输过,他得意地笑起来,黑眼睛里像是有火在烧。
紧张,学业繁重的军校里,学员的娱乐活动十分有限,只有弗兰格尔式标准化军事流水线教育,野战战术,数学,地理,统计学和军事历史等学科排得满满当当,这样巨大的学习压力之下,自然也就谈不上娱乐了,于是,众人便把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在了每周一次的骑术障碍赛上,尤其是科恩,古板又讨厌的教条主义者埃德曼几乎从他这夺走了一切,他自然要从比赛里抢回来一些。
他冲进马棚,飞快地扫了一眼剩下的马匹,不由大呼走运,“莫罗斯”竟然被剩下了!那是一匹灰黑色的公马,身健体壮,性格暴烈,很难驾驭。但这难不倒科恩……他伸出手去,“莫罗斯”的缰绳却在下一刻被一只白得发光的手牵起来,攥在手心里。
科恩急躁起来,一边扯过缰绳,带着蛮横,一字一顿地说,用那种金属撞击般的声音:“他是我先看到的!”
“可先牵到他的人是我。”
科恩转过头,惊愕地看着他。竟然是霍尔,不可否认,在这一众同学中,科恩跟霍尔的关系是最好的,他说不清这段友谊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一起争夺精英小队队长的时候,也许是一起去图书馆的时候,又或是霍尔邀请他到他家里去做客的时候,科恩一直有一种暗暗的希望,希望能和他打成一片,以此交换一些真情。
霍尔的语气带着某种谨慎和轻盈,很有分寸,恰到好处,显现出良好的教养:“我想要这匹马,能让给我吗?”
尽管霍尔的姿态摆得很低,但科恩则抖了一抖,他一把将缰绳丢给他,毅然决然地说:“那好吧,给你!”
他转身走去了另一边,随便挑了一匹马出来,跟“莫罗斯”这样的良驹比起来自然算不上好马,霍尔拎起“莫罗斯”的缰绳,把他牵出来,慢慢地抚摸着马儿修长油亮的脖颈,他那张俊秀而谦和的脸上充满了十分节制的困惑神情。
科恩突然感到非常孤独,被抛弃在深渊的边缘,他没想到霍尔会抢走属于他的东西,他灰溜溜地牵着马,慢吞吞地向跑马场走去,既没有上马,也没有跑起来,头一次感到对最喜欢的障碍赛失去了兴趣。
他是最后一个到的,看见他来了,科特和迪温都朝他招手,邓普斯也在。皮肤呈黄铜色的大汉,生得粗壮朴实,一张农民的脸,无时无刻不流露出倔强而粗鲁的神态。科恩心不在焉地和他们打过招呼,下巴抖了抖,心没由来地发紧。
“科恩。”他听见一个柔和清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歌词一样的韵律,“我们都在等你。”
霍尔跳下马来,抓住他的胳膊。周围很嘈杂,马蹄子在地上乱刨,发出阵阵闷响,还有一脸慌乱的倒霉蛋因为和马匹不够熟悉而大声抱怨,有的马在嘶鸣……
科恩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他说的话就像是嘴唇间吐出的一缕气流,在空气中打着转消失了。
“什么?”
霍尔撇了撇嘴,走上前来,在他的耳边大声说:“我说,比赛快开始了!你耳聋啊!”
科恩翻了翻眼睛,同样把嘴唇凑近他的耳边,“我不聋!既然你抢走了莫罗斯,那就把比赛给我赢下来,听见没!霍尔.加来亚佐同学!”
霍尔笑起来,脸上露出一个模糊的微笑,唇边泛起两道富有朝气的,细腻的小沟,像两轮新月:“你下回动作快一点就能抢到了!”
“我知道!”
霍尔放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回自己的马旁边。支撑着科恩的力气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他耸了耸肩,像回声一样小声叹道:“为什么……”
霍尔轻而易举地拔得了头筹。围观的人们欢呼着,围着他团团转,向他投掷着一束束柔美的花朵。而科恩则郁闷地趴在马背上,这是他参加障碍赛以来的第一次失利,究其原因还是因为霍尔抢走了属于他的战马。
科特碰了碰他,有些担忧地说:
“别在意,科恩,你的马不行。霍尔肯定也不是故意让你丢人的。”
科恩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子用力抛了出去,吐了吐舌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第二名吗,你老弟是那种输不起的人?”
科特眨了眨他快活的眼睛,“你能这么想那真是太好啦……喂!霍尔!霍尔!”
他踮起脚尖拼命朝科恩后面招手,科恩回头看见霍尔奋力穿过人群朝他们跑过来。
“你们在做什么呢?我到处找你!科恩,等下叫所有人都到宿舍去,我跟你说的国庆节快到了,咱们热热闹闹地喝一杯怎么样?你必须来,”看见科恩似乎有推辞的意思,霍尔急忙说,“我在宿舍等你们,不许有任何推脱!我这冠军可有你一半功劳!”
科恩在自习室里做完作业之后才穿过走廊向宿舍走去,急匆匆的他连尖头盔都还没有卸下来。
班上的人已经到齐了:科特、邓普斯、迪温、韦尔斯特、唐纳德和其他一些不怎么熟的人,椅子不够,就坐在床上,还有地上。霍尔一看见他就跳起来,兴高采烈地招着手:
“咱们的队长来了!科恩,过来这边!”
霍尔拍了拍身边,特意留出来的床头的位置。床上方的镜子刚好反射出他的侧脸,他看见了他的目光和微笑,有些不好意思地碰了碰霍尔伸向他的手指。
唐纳德一边胡吃海塞着买来的烤肠,一边指了指科恩头上的尖头盔,夸张地笑了起来:“啊哈哈哈哈哈!你小子怎么还戴着这破帽子,啊?愤怒的独角兽。”
韦尔斯特听着唐纳德的描述,不由得嗤笑出声:“呵,土老帽一个……”
“吃都堵不上你的嘴……”科恩瞪了一眼唐纳德。
“我……”科恩的一句话直接让那根烤肠顺着唐纳德的脊梁骨咽下去了。
所有人都坐好之后,霍尔举起了桌上的酒杯,桌上还有几个打开的罐头,空了一半的酒瓶,和几瓶没开封的白兰地。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目光聚集在他明亮的绿眼睛、翘鼻子和健壮修长的双臂上。
“请允许我来祝第一杯酒吧,”霍尔高声说,看得出他兴致很好,脸颊微红,还有些羞涩,似乎是不习惯在这样的场合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似的,“值此国庆来临之前,我想举杯祝咱们所有人健康,祝我伟大的祖国和星际联盟万古长青!”
“万岁”声差点掀翻了小小的宿舍,众人拍着桌子跺着脚,红光满面地欢呼着,霍尔等宿舍里再一次安静下来之后,才第二次举杯:
“第二杯酒,敬给在座的各位!谁都不知道未来会是怎样。但我希望,不管未来是和平或是混乱,身为军人,愿我们内心的赤诚将永远不变。盟军的勇敢无可比拟,盟军的意志坚不可摧,盟军的荣耀与世长存!”
科恩端起自己的水杯,一饮而尽。科特看着同学们欢快的脸庞,感慨道:“再没什么比这样的祝酒词更好的了,是不是?科恩。”
“嗯。”科恩看上去也很高兴,这份天真的快乐也感染了他。
这时,霍尔已经在给所有人倒上第三轮酒了。
“这第三杯,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不好意思似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请允许我向先贤借用一首诗吧:“在幽暗的穴中,
我长期坠入梦乡,
梦见你的树木和碧天,
你的香气和小鸟的歌唱。
现在你已完全出现,
一片辉煌灿烂,
我面前光辉四溢,
好像是奇迹一般。
你又认清我,
你温柔地引诱我,
在你的天福之前,
我全身似有电流通过。”
白天所有的光亮在一瞬间逃离了大地,星光是金色的,带着一种柔和的透明感。空气中充斥着酒香和花香,大伙儿的说话声一直没停。他们不停地碰着酒杯,唱着,笑着,互相勾搭着肩膀。
邓普斯没忍住,他又喝了一杯白兰地,这已经是他今天的第八杯,粗声粗气地问霍尔:“你最后念的那首诗,是什么玩意儿?”
科恩竖起耳朵,感到一种难以表达的宽慰。原来不是他一个人不知道,他们站在同一边,这个邓普斯,虽然蠢笨,但这股愣头愣脑的劲有时候还这能帮上忙。
科特可疑地抖了抖肩膀,“这是一首反战诗,纳斯卡人写的,邓普斯,你偶尔也要读一读书吧!”
邓普斯翻了个白眼,满不在乎地嘟囔:“读那玩意儿有什么用?能打仗吗?”
大家哄堂大笑起来,科恩也跟着一起笑,像是得到了某种安慰,又有一种苦涩的感觉。这也不能怪邓普斯,他心里想着。
他们这样穷苦的乡下孩子,哪有机会读那样的书呢?连上学都像是一种奢侈的浪费。在军队里更是忙得不可开交,连觉都没有时间睡,更不可能去读什么诗歌或是浪漫小说了。
有几个人已经喝醉了,吵吵着,像苍蝇一样沾在桌子上,邓普斯甚至打起了呼噜。
这场面有些不受控了,霍尔摇了摇头,拍了拍科恩的胳膊肘,他正和科特兴致勃勃地讨论山地里骑兵的作战策略。
在如今这个以星际战争为背景的时代,骑兵这种原始社会的东西早就被丢开了,但科恩作为一个刚从农村出来的年轻人,自然怀揣着一个马背上的浪漫——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骑士梦。
“山,我喜欢山!骑兵在山地中的作用有限,只能做小股的突击用,但重点是灵活,也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等会儿我们可以在沙盘上演练一下……什么事,霍尔?”
“差不多就散了吧,明天虽然是周日,也不适合这么闹,一到国庆,我们纳斯卡人做事就有些不着边际,我向你们道歉,你们在讨论什么?”
科恩简短地重复了一下他们之间的讨论。
霍尔发出了一声轻笑:“想法真棒!但我不得不说,思考这些问题意义不大。”
“为什么?”
“骑兵这种东西早在几千年前就被淘汰了,”霍尔压低声音说,“现在,说句不好听的,战马也就是用来娱乐表演用的。”
这话让科恩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悦地点燃了一根香烟,也递给霍尔一根,“是啊,我居然不知道骑兵是几千年前就被淘汰的东西,我真是个农民。”
霍尔有点恍惚,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烟叼在嘴里,可是心跳得厉害。他勉强把思维拽了回来,“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骑兵也不是毫无用处,如果当地没有机械化行军的装备条件,单靠步兵的纵队会拉得太长,骑马的话,或许还有些作用……”霍尔想要放下骨子面存在的高傲,给他道个歉,但还是没有做到。
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必要讨论了,无论场合还是时间,都不太合适。于是科恩轻轻地侧一下脑袋,仿佛对他的回答表示赞同,但说出来的话就有些带有酸味了:“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这酒真带劲啊。哈哈哈……”科特乐呵呵地说,他很乐观,有他在,场面一般不会闹得太僵,和他待在一起让所有人都感到精神振奋,“好了,时候不早了,该睡了,咱们送隔壁宿舍的兄弟们回去吧。”
霍尔站起来送他们出去,还清醒的人搀扶着醉了的,三三两两地拖着脚步往外走,嘴里还哼着歌。科恩注意到霍尔和别人一样,都穿着制服,但打理地格外体面,裤缝熨得很直,上浆均匀,尽管不像有些爱美的人那样偷偷摸摸地违反条例改动衣服,这身制服在他身上显得格外有气势一些。像是某种为了融入其他人而故意做出来的朴素,对此,科恩冷哼了一声,他就不是这样迎合他人的人,他更勇敢,毫不畏惧,傲视一切。
科恩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这个时候是他按惯例进行夜训的时间,他沿着走廊刚刚走出去几步,就听见霍尔在后面轻轻地叫他的名字:
“科恩,你以后愿意和我一组做战役学和战术学的作业吗?”
科恩回过头,稍稍犹豫了一下,有的话他是不好意思说的,他也知道自己常常因为一些小事而生气,但这是出于动物般的自卫本能,他的自尊心会被无尽的怒火包裹起来,就像母亲保护孩童,少女保护她的身体一样。
霍尔用一种小心翼翼的口吻说:“你真的很厉害,在课堂上你的发言总是思维最新奇的一个,但又十分符合逻辑。”
科恩赶紧给了他一个安慰性的微笑,“可以,当然可以,你可是我们班最有战斗经验的指挥员!”
霍尔的笑容像是被天庭的光束照亮了一样,他低下头,用一种令人赞叹的优雅语调说:“这真是太好了……”
“行了,回去吧,晚安。”
科恩每天晚上都带着地图和本子到霍尔那里去。他们经常因为课题争论不休,科恩自然十分坚持自己的观点,近乎带着偏执,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霍尔在这方面也好不退让,尽管他的态度一直很温和,在学术问题上却丝毫不肯让步。索性他们之间的争论也仅限于学习上。
每当休息时,他们之间就又恢复了那种平淡而谦恭的气氛当中了,隐隐还带着点温馨。霍尔经常借诗集给他,那些书科恩从来不读,毕竟还有跟埃德曼决斗的压力,只是放在自己这里一段时间之后再还回去。他的把戏很快被霍尔看穿了,于是他皱着眉头,用稍显责备的目光看着他,故意做出严肃的样子:
“你愿不愿意读诗,我其实都没有意见,科恩,但你不该这么糊弄朋友。”
科恩难过地沉默起来,扭扭捏捏地说:“霍尔,我不是不喜欢读诗,就是最近挺忙的,所以……”
霍尔咯咯笑了起来,“瞧你,这么拘谨是做什么?我就是开个玩笑。但我真的很好奇,你究竟有什么事情不想让我们知道。”
“反正肯定是你不敢做的事情,我敢保证。”科恩这样糊弄道。
惹怒了古板教官被逼决斗的事情当然算不上光荣。
但也只有这一点,科恩觉得自己战胜了霍尔,他不敢走的地方,他科恩敢走,他不感到的地方,他科恩敢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