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术的野外训练开始了,科恩照例和霍尔一组,训练进行的很顺利,唯一的障碍只是白天灼热的温度,他们商量了一阵,决定把一半的路程放在晚上完成。纳斯卡的乡间有着美丽的自然风光,听说几百年前,威廉河的河水可以直接饮用,而且不会生病,星星柔和的光芒照亮了山路,他们一前一后地策马小跑。马蹄在乱石小路的声音富有节奏感,霍尔突然提意要科恩唱一首歌,他想知道平日里一贯喜欢标榜自己唱歌多么好听的科恩水平到底如何。
“唱歌嘛……好吧,”科恩顿了顿,颇有些难堪,他又想起了小时候那段被黑旗的教会拿鞭子抽着为德拉斯克夫人唱赞美诗的岁月了,但为了朋友唱歌毕竟是不同的,最终还是唱起了一首歌曲。
科恩是用一种很特殊的语言唱的,也许是黑旗那边的语言,霍尔默默听完,内心深深地感叹于他歌声的优美,深沉,高雅,虽然听不懂歌词,但他却能感受到这首歌所要表达的情绪,那么孤独无助,凄凉,凄美。
“这首歌叫什么?”霍尔完后,科恩问他。
“我家乡那边的歌曲,歌名叫《遥远的地方。》”
“歌词是什么意思?”
科恩不想再提起黑旗的事情,没有回答他,他忽然抬起胳膊,用马鞭指着前方,霍尔看见他身上的靴子和腰带都在夜空下闪闪发亮:“我看到了一条河!”
他们加快速度向河滩奔去,科恩欢呼一声,跳下马来,坐在河滩的大石头上,一边脱靴子一边轻轻地招呼他:
“霍尔,过来洗洗吧,你都快黑成莫罗斯了。”
霍尔被他的比喻逗笑了,也走过去坐到石头上。他闭上眼,享受着乡间的宁静。那么深沉,令他想起了童年时代的快乐时光:坐在河边,把脚浸入冰凉的水中,河水钻进他的脚趾间,手里拿着美味的黄油蛋糕,那些小孔里塞满了黄油屑或小的黄油块,蛋糕上撒了香草糖和切碎的杏仁。想一想便是如此地美好,可他却突然体会到了一种强烈的气馁的感觉,他很想和科恩分享一下这种美好的感觉……
可他,算了吧,他只会耸耸肩,说他没有吃过那种东西,他这条命是从战火,贫困,和无穷无尽的苦难中抢回来的。
他还可以解释这是自己辛辛苦苦给父亲做家务换来的,可是接下来呢?科恩一定会接着说他有一个宠爱他,能给他买黄油蛋糕的少将父亲,可他只能在农场里忍饥挨饿,每天挨监工的鞭子……
真是没完没了,一场灾难!还是别说的好……还是什么都别说的好。
霍尔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他就像是一头冷漠的黑犬,持续的低落、疲惫、哀伤、焦虑、暗淡的脸上满是痘疮,胡子野蛮地生长着,肌肉紧绷,眼睛总是睁得很大,像是燃烧着,但不知燃烧着的究竟是他不可磨灭的痛苦还是心中的热血。
科恩伸展了一下胳膊,满足地放声道:“痛快——!”随后慢慢地套上袜子。但霍尔却抓住了他的手臂,“穿上做什么?你不想过河了?”
“这么一条小河,咱们骑马就能过去!”
“不可能,”霍尔斩钉截铁地否决了他的想法,“还是牵着马走过去吧!万一碰上暗流就死定了!”
一股莫名的勇气和自豪占据了科恩的内心,这条小河不正是别人不敢做,而他敢做的事吗?这是一个证明自己的绝佳机会,他不顾劝阻,登上靴子翻上了马。
“瞧着吧,霍尔,骰子已经扔出去了!”
科恩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要么落下马背,要么跨过河去,而那第一位投掷出骰子的尤利乌斯·凯撒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越过这条河,可能让共和国再铸辉煌,但也可能使整个罗马陷人纷争,无论哪一种结果,在骰子丢出去的一瞬间就已经注定了。
霍尔抱着手臂,无奈地坐在石头上观望,“我劝过你了,掉下去活该……”
他不想笑话他,可这家伙还真拿自己当凯撒了……
科恩用靴子后跟上踢了踢马肚子,勒住缰绳向河流出发了。而此时的霍尔却有一种强烈的不安的感觉,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眼神中闪过了一丝慌乱。
他过不了这条河的,没有他的帮助,他是不可能过去的,霍尔心想,真是个傻子……可我为什么不帮他一把呢?为什么?
紧接着他就听见马匹痛苦的嘶鸣,霍尔猛地抖了一下,接着就是一声巨响,震得霍尔的脑壳嗡嗡作响,有什么东西就在这一刻轰然倒塌了,科恩还是坠马了!
他急得发狂,用最快的速度脱着自己的外套,该死的,该死的纽扣!可是他越急,手指就偏生越不听使唤,“科恩,坚持,一定要坚持住!”
正当他打算放弃和纽扣的纠缠直接朝科恩游过去时,他看见科恩的脑袋浮上了水面,不由松了一口气,冰凉的手脚一瞬间恢复了温度。
“你有没有受伤?怎么回事?”
“妈的,应该是马蹄让礁石给卡住了!”
科恩弯下腰,摸索着想要移开那块让他丢尽面子的礁石。但石头太沉,就算是借助河水的浮力,他也没法独自把它搬开。
“来帮我一把!”虽然这事让他丢尽了颜面,可他必须得到帮助。
霍尔有点头晕,不是那种不舒服的眩晕,而是有点后怕,身体一会儿冷得发抖,一会儿发烫。他特别夸张地耸了耸肩:“科恩,我早说过,你一个人根本就过不去。”
“你帮不帮我?”
霍尔望着他,唉声叹气道:“行了,你别动了。”
他小心翼翼地踩着滑溜溜的石头,淌着冰凉的河水向他走去。霍尔看着他那双深邃、充满勇气的黑眼睛里流露出的神情让他几乎无法忍受。科恩具有炽热而好斗的个性,从不吃亏,别人给他一拳,他一定要还给人一脚,而且,就算他争得是一个面子,可他却有近乎于无耻的毅力,为了胜利,他可以承受所有人都无法忍受的苦楚,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他的眼睛,霍尔愤愤地想,一边慢吞吞地清理着河里的碎石头,脑中闪过了一个疯狂的念头,科恩的那双眼睛就像是黑洞一般, 一个时空曲率大到光都无法从其视界逃脱的天体……
障碍清除之后,他们还是牵着马淌过了河流。科恩浑身湿透了,在晚风中打着哆嗦。霍尔想要生火,可天上竟然下起了雨,没有一点要停的架势。天上落着冰冷的瓢泼大雨,加上黑夜,那就更无法骑马了,他们只得匆忙地躲进森林里。
霍尔担心地看着天,这场暴雨还真是会挑时候,他看见科恩的手腕在流血,也许是摔在河里时被石头划上了,又被河水一冲,一时看不出来,但终于还是体现了出来。
“你受伤了?”
科恩满不在乎地摇头道:“擦伤而已,算不了什么。”
“那倒是,比跟我爸比试受的伤差远了……你冷吗?”霍尔想挖苦他几句,但他一想到他那小心眼的样子,他就不想说下去了。
“冷什么?我还能生病不成?”
科恩逞强似地看向他,他们的目光相遇了,霍尔有些犹豫,换了好几种态度,咽回了想把自己的外套给他的话,帮助科恩简直是宇宙第一麻烦的事情。
不过很快他们就都后悔了……
第二天一早,科恩就发烧了,他像是块破布般趴在马背上,马每颠动一步,他的脑袋就撞在马脖子上。霍尔实在不放心他在这样的状况下骑马,他决定牵两匹马,载着科恩一路步行回军校。可这样一来,他们的速度就降低了许多。霍尔连睡觉都不敢,日夜兼程地赶路,只在马儿实在疲惫不堪,不愿继续前进时,才停下来休息。
科恩偶尔会从高烧中短暂地苏醒过来,“霍尔,霍尔?”
霍尔伸手试探了一下科恩额上的温度,简直烫得吓人。由于高烧,科恩几乎出现了幻觉,他似乎看见了霍尔头上的尖头盔真的变成了独角兽上的额前角。
他迷迷糊糊地笑了出来,“好了,别闹。”他伸出手抚摸它,却碰到霍尔的手指,并把他牢牢扣在自己的指间,“别动,再陪我一会儿。”
霍尔挣了挣他的手,最终还是没有动。休息了一个小时后,他们又出发了。等到他终于把科恩平安地带回军校时,科恩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而他自己,本来就不算多强壮的一个人,这下更是整整瘦了一圈,他们急忙找来医生。
整整三天,科恩终于清醒了过来,之前,他一直发高烧,神志不清,处于昏沉的睡眠之中,直到今天他的体温才降下来一些。白天的时候,他由一个护士看管,每天傍晚医生都会来一次,到了晚上,也就是每天的这个时候,都会有一个人坐在他身边,但他没有力气睁眼看看是谁。
他想喝水,他的嘴巴已经干烫得快要裂开了,那人把手放在他的脸颊上,手指冰凉,这清凉的触感让他得到了一点缓解。“必须坚持……不能输给霍尔那个独角兽……”他艰难地嘀咕道。
听到他开口说话,那人像吓了一跳似的,猛然收回了手。科恩睁大了眼睛,神经的高度紧张让他抓住枕头,从脑袋下面抽出来,朝那人坐着的方向丢过去。
“科恩!我看你是完全好了!看清楚点啊!要是你枕头下面有一把枪,我就死在这里了!”
科恩嘶哑地笑了起来,打断了霍尔的抱怨:
“抱歉抱歉,给我来杯水吧,好独角兽。”
霍尔把枕头竖起来放在他身后,走到桌子旁给他倒水喝。科恩坐起来,喝了一口他递来的水,突然觉得和平与安定是如此地宝贵,他希望世界是和平的,虽然这个世界与他期望的恰恰相反,但他作为军人,目的就是为了让这一切重回正轨,若真有那样一天,他愿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他喝了水,感到心安多了。于是指了指床头放着的一小把红色或紫黑色的樱桃,它们正在安静地散发着水果的芬芳:“你给我带的?”
“不是,”霍尔嘲讽味儿十足地笑了一声,“是你的护士小姐,没准人家喜欢你这种长得比较狂野的人。”
他特意加重了“你的”这个字眼,科恩厌恶地闭上眼睛,他又开始自卑了,但还是耐着性子说:“我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霍尔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的解释,“金发,蓝眼睛,苗条,像一朵矢车菊一样……看得出,就算你睡着,也把她迷住了。”
“这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她凭什么喜欢我?”科恩笑不出来,他觉得自己的形象像是只黑乌鸦一样,谁会喜欢他?这串樱桃简直像是那个护士施舍给自己的。
霍尔闭了嘴,感到有些恼火。他实在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自卑到这种程度,为什么要质疑每一个人的好意,在他不为人知,藏在黑暗的16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落下了多少功课?”
“战术学和战役学的作业我都给你带来了,还有我的笔记,你可以看看,”霍尔看见科恩灰白的脸陷在枕头里,棕色的头发被浸湿了,贴在额头上,空气中散发着汗水和高烧的味道。他突然激动起来:“科恩,你都病成这样了,干嘛还要让自己这样优秀呢?休息一下吧……”
科恩用颇为复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又突然冒出来一句叫人不可理喻的话来,“优秀?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你能给我一个理由吗?”
“没有什么理由,你就是很优秀。”
科恩觉得自己额头的温度又上来了。虚幻的烟气从地板的缝隙里冉冉上升,触到尽头,再向他笼罩下来。他颤抖着,浑身是汗……他高声说:“我究竟是哪里让你不满意了呢?”
霍尔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只是因为他情绪上突然间的变化,他迟疑了一下,慢吞吞地说:“我都说过了,没有什么理由,你就是很优秀。”
“呵,一个不懂骑兵已经落后于时代的农民,一个不听劝阻,从马背上掉下来的自大狂很优秀?你确定这话不是在……嘲笑我?”科恩冷笑起来,不知是在和霍尔较劲,还是跟他自己较劲。
霍尔以一种气笑了的语气说:“哈?我怎么会嘲笑你?我为什么要嘲笑你?认可你都不行吗?我发现你这人真是量小气短,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好吧,有时候我是讨厌你……”
“什么时候呢?”
“就是这种时候!”科恩突然爆发了,“你根本不了解我这样的人,还口口声声说是我的朋友!我这样的出身……你看我的眼神,我都知道,是一种厌烦的……我必须要优秀才行,如果不够优秀,你们会看着我死!看着我们死在路边,比一条狗还难看!可我这几天做了这么多蠢事,我根本就算不上优秀!我,我了解贵族老爷们!可我呢,我很早就开始生活了……”
他在说什么?霍尔百思不得其解,真是滑稽……他是如此地激动,但霍尔就是无法和他共情,他觉得他说的话里一点点真诚都没有,好像是在单方面表达他的自卑似的,以至于将他的好意曲解到了这个地步,这话想必在抑郁症患者听来都没什么问题,可他的反应竟然如此激烈……
他回想起科恩的一切:他总是在任何时候把自己封闭起来,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想,在人群中,每当他朝他转过去时,他会立刻将目光移开,他的嘴唇总是紧紧地抿在一起,很英俊的、凯撒式的脸上,一双燃烧着嘲讽火焰的黑眼睛显现出一种不屑,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暗藏着野心的眼睛。
科恩总让他想起未经驯服的野马:在草地上抬起鼻子,扬着马蹄,奔跑着冲在最前面,看上去是多么自由和骄傲。可一旦他想要靠近它时,它又喷着气跑远了。这让他感到有一种揪心、疲惫不堪的感觉。
科恩还在说着什么,可他已经听不见了。他抬起手,努力地、一字一顿地说:“无论如何,我都是拿你当做朋友的。”
“你说什么?”科恩被他突然的话语打断了话题,歪过头去继续说:“好吧,我的朋友,你把这两天的作业帮我拿过来吧,”
科恩是一个得寸进尺的人,就像是在万花丛中生长出来的一根野草,给他一点生存的空间 他就想抢走葡萄树的养分。但他再一想,自己和一个病人争执什么?
“他的体温又高上来了,都是我的错,我说了太多的话。”
霍尔把军校的作业和自己的笔记都递给他,冲他弯下身子,想帮他擦干被冷汗浸透了的头发。
可他却往回缩了缩,把霍尔的笔记递了回去,仅将军校的作业留了下来,同时丢出来一句冰冷的话来:“你把笔记拿回去吧,我试试自学。”
霍尔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科恩脸上的表情,他简直有种想把掉进河里的那种寒冷分享给他似的,他猛地直起身,满脸通红,不知所措地整理着自己掉出来的碎头发。
“我看你真是有病,很严重的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