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点染了云翳,顺着饱含水分的云层很快蔓延了整片天空。尽管午后时光尚未过半,如瀑的雨帘却早早让蜃都沉浸在昏沉的暗色步调中。
洛九坐在出租车的后座,隔着车窗上汇聚而下水帘看向这座都市。蜃都没有黑潭市那种强迫症一样的规整感,它的建筑更像是从土地中肆意生长出来的,相邻的两个建筑高度差有时非常巨大,或胖或瘦,造型独特,连带灯光都无比斑斓,巨型广告凌空投射………
不像黑潭市缤纷的色彩大多来自低空航道,蜃都驳杂的色彩就来自它的建筑群本身,就像是……秩序井然的花丛。
雨下得更大了,除却出租车航道附近的不规则建筑,洛九已经看不清更远处建筑的轮廓。只余下大片的灯光在雨水中化作斑斓的模糊色块,在半空中堆出一幅印象派画作,似梦似幻,海市蜃楼。
蜃都与黑潭市的距离算不得远,因为自己的母亲,洛九会周期性地往来于两座城市之间。可不论是在这搭乘出租车,还是从悬浮车航道上观察这座都市,对她来说都还是头一遭。
一如往昔,她没有观赏的情致,放空自己的尝试失败了。静谧的自我时间里,各种思绪不可抑制地生长,正如以往无数次辗转反侧的清醒深夜,思绪的野蛮生长总让洛九对未来有种无言的惶恐。
现在,她的脑袋里一团乱麻,很多问题都没有解。债务、未来、身份,该怎么面对小七…还有眼下……
“女士,我们到了。”
滂沱大雨里,车子的高度缓缓下降,最终稳稳地停在一个旧式院落门前。洛九浑浑噩噩地点了点头,一把推开车门钻进雨中。廉价航空上婴儿的啼哭和邻座胖子的狐臭让她饱受折磨,现在好多了,满面的雨水洗去了些许疲惫和思绪,这让她稍微平静了些,好面对接下来的事情。
穿过院落,很快就能直抵草坪与灌木丛中央的那座建筑。这座被灌木簇拥的棕褐色建筑是上个世纪的遗老,部分外墙甚至挂满了爬山虎,像一道绿色的瀑布。
披着雨滴,洛九穿过石制大门进入空寂的大厅,引导服务台空着,只有左侧的休息排椅上蜷睡着个人。在她进入大厅的同时,门旁的黑色小屏幕快速滚动过一串信息,速度很快,洛九隐约能看到“塔西尼亚公民”几个字样。
洛九登上扶梯来到二楼,一步不停地拐向右边的走廊。几乎同时,一个圆头圆脑的机器人也驶到了她身旁。
“欢迎来到新葉疗养院,墨欣女士。请问您是来探视的吗?”
洛九愣了一会,连带着脚步一滞,而后才缓过神来。
“是的。”
她还是不大适应这个不常用的新身份。
“请问您要探视几号房的病人,或许我能为您带路。”
那颗圆球形的脑袋滚转一圈,正“仰望”着洛九。
“2250号房,我自己过去就行。”
“好的,我会替您向柯林医生申请探视权限。”
走廊很安静,拉着小推车的医疗机器人时不时在走廊上穿行而过,偶尔会遇到伴行的护士。不过这里实在没什么鲜活的气息,她扫过沿途房门上的观察窗,病人大多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床边的桌台往往满是各型设备。有时能看到房间里家属的存在,或趴在床沿睡着,或三三两两的低声交谈,或呆滞出神……
她在2250门前停下,习惯性地去推门把手,却发觉自己已经没有准入许可了。她只得退后一步,看着这个窄窄的单间等待,直到那位睡眼惺忪的白大褂打着哈欠被圆脑袋机器人领过来。
“女士,洛九先生呢?”
他用终端调出一份文档,快速浏览了一遍。
“他来不了了。柯林医生,邮件里应该有跟您提过会有人过来代为处理剩下的事务。”
“好像是有这么件事……”
柯林医生抓了抓头,又疑惑地盯着洛九看了一会。
“您跟洛九先生是什么关系,我是说,你们有几分像……”
“我们…”
“啊,算了,这不重要。”
柯林医生接过身旁机器人递过来的毛巾递给洛九。
“擦擦吧。”
“谢谢,我能进去看看吗?”
“通常来说,没有家属陪同会有不少麻烦的手续。不过……算了,都结束了。疗养院也没几个活着的工作人员,少点流程也好。”
柯林医生将一张卡片插入门旁的感应器,他不介意减少点文书工作。
洛九推开门正往房间里走,却被柯林医生叫住。
“对了,墨欣女士,麻烦帮我转告洛九先生。纳米机械的修复疗法并不总是有效,病人很顽强地坚持到了现在,不过眼下的情况对她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麻烦告诉他不必为此太过悲伤。”
洛九点了点头,继续往小单间深处走去,这不过是几步的距离。各种设备已经被移到一边,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就在床上躺着,十分枯瘦,全然不似那日残阳枫林中的人。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接着上前,试着将床上人的手放到自己的手上,余温在一点点散尽,像缓步而来的夜晚。看着那张苍白的脸,她第一次觉得死亡如此可怖。
她起身,关上门,熄了灯,可这也没什么用。雨声单调得让人烦躁,她站浓稠的黑暗与白色的微光中看向病床,简直是在同一尊雕像告别。
她拉过一把椅子,颓然地坐到床边,无声,无言,唯有身上水滴落地的节拍与古旧机械钟的滴答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洛九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哭,至少现在不想,也哭不出来,只觉得自己突然身陷倦怠的泥淖里。
街灯亮了,雨还在下,她走出房门,出了疗养院,在雨中走上街道。
……………
女孩握着一瓶廉价的烈酒,漫无目的地穿行于蜃都雨境中,登上不知方向的有轨电车,仿佛走得够远就能逃离一切。喉咙在灼烧,口腔却冰凉而干涩,酒液入口的苦涩之余,她愈发感到口渴。洛九并不喜欢这种感觉,她很少让自己喝醉,一如厌倦对未知未来的惶恐,她同样厌恶醉酒后身不由己的不安,唯有清醒能帮她找到现实漩涡中的挣扎方向,但至少今夜,她希望有场短暂的忘却。
洛九不记得自己在哪里下了车,也不记得自己在哪里绊倒过,直到在茫茫大雨中看到一个电话亭,她才生出一股倾诉的欲望。
她摸了摸裤子的口袋,那个水晶系列手机已经不知所踪。
于是她拉开门进了那个不知多久没人使用的电话亭,从衣袋里摸出几个硬币,水渍在脚下的衬垫上晕染开来。
洛九抓起话筒,手指机械地按过一个个数字,唯独在拨号键前突然停下。呼气的口鼻喷出颤抖的白雾,她按下清除,又重新输入了一串数字,一次又一次,她拨号的速度越来越快。突然,她将话筒摔向话机,双手扶住支撑话机的平台,将脸埋在臂弯里。良久,又退后一步,背靠着电话亭的玻璃门,缓缓滑坐到地上。她垂下头,微微张了张嘴,像在说什么又像什么都没说,湿漉漉的脸上看不出是否有泪。
满世界的大雨,谁又能听到谁的声音。
………
洛九最终在一处岸堤附近的雨亭坐下,海岸城市的入海口处,海水并不似海岛上所能看到的那般湛蓝,沿岸的一大片显得浊黄不堪。
她又灌了口烈酒,听着大雨倾盆。
“待在这里可不是个好主意。”
洛九循声望去,瓦尔德从洛九手中抓过酒瓶,尝了一口,随即嫌恶地将它放回地上。
“直接喝这种东西真是一点情调都没有,不是吗,九。”
洛九闭上眼睛按了按太阳穴。
“你不是瓦尔德。”
“我当然不是。”
瓦尔德弹了弹帽子,走到雨中,爬上堤坝坐着和洛九遥相对望。
“你到底是谁?”
洛九又喝了一口。
“也许是你低烧加酒精的造就的脑内臆想,也许只是一个幽灵,纳米智械的意识投影。”
那个声音正从瓦尔德的声音渐变为清冷的女声,却暗藏着几分俏皮。
洛九重新抬起头,堤坝上的女孩正背着手漫步。察觉到视线,她轻轻转了个圈,面朝洛九,朱唇轻启,膝盖微屈,双手提着裙摆行了个礼,赫然是洛九的样貌。
“太荒谬了。”
“虽然被认为是都市传说,但假如我们真的能梦到电子羊呢~”
“……”
洛九不太想理会这个自认为的幻觉,再次抬起酒瓶。
“别喝了,陪我玩个游戏?”
她从堤坝上下来,重新回到雨亭里,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根红绳,边走边翻出各种花样。
“很久远的游戏了,这个时代已经没几个人会玩了,试试?”
“……我已经过了适合游戏的年龄。”
“我们不是因为年老而停止游戏,而是因为停止游戏才会变老。”
“……”
“嘿,萧伯纳!你明白的吧,你大学的主修方向是语言文学。”
“我辍学了。”
“我们换个方式。”
“让我静一静吧。”
“你真的很无趣。”
“酒红”失望地把手中的红绳丢到一边,在洛九身旁席地而坐。像是双生两面,她们有着同样的容貌,一个光鲜艳丽,活泼动人,一个泥水遍身,失魂落魄。洛九才是那个像影子的。
“往好处想想,今后你只需要为小七考虑。”
“这是你说的第一句有价值的话……”
“酒红”突然挪过身来,将食指轻轻抵在洛九唇前,不满地摇摇头。
“别在树下徘徊,别在雨中沉思,别在黑暗中落泪。”
“酒红”的手拨开洛九湿漉漉的发丝,凑到她的耳畔继续低语。
“价值、意义,墨欣女士,你在纠结一个你曾经极力避免的问题。没有意义,没有价值,只是因为活着,并且必须活着。纠结每一件事的意义是个危险的开端,这是虚无主义的悬崖~不去思考【to be or not to be】是一种幸福。”
暴雨如注,在台阶上激起白蒙蒙的水雾。
洛九一把推开“酒红”,却没感觉到什么阻力,她重新拿起酒瓶,起身往前走了两步。
她听见身后的人哼着歌儿,跟那个暖赤色傍晚车载收音机里的是同一首曲子,于是回过头去。“酒红”不知从哪弄到了一支油性笔,正在亭柱上写下一行字:
“我们清楚地意识到人生是虚无的,所以我们追求实在的快乐。”
“你也不是我。”
丢下这句话,洛九摇摇晃晃地出了雨亭,消失在暴雨中。
PS:除夕了,祝大家新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