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病房被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拉上了围帘。调查员放下文档,抬头看了一眼轮椅上的女人。
也许是因为刚从非常规的长冬眠中醒来,她的皮肤还带着病态的白色,虽然有着精致的五官,但此刻双目中完全没有焦点,像个没有灵魂的人偶,这让他很难生出欣赏的念头。
眼见得不到回答,他又把目光转向一旁的护士。
“你们不是说她已经恢复正常交流能力了吗?可我看她的精神状态很有问题,不能正常交流。”
“奇怪,刚刚她还有精力折腾的…可能只是走神了,我帮你叫叫她。”
护士走上前去,碰了碰她的身体,这才让她有了些反应,但双瞳之中依旧空洞。
“名字?”
“……”
调查员不耐烦地敲着笔,终于,在他耐心耗尽之前得到了答复。
“洛九。”
“你是一级人员吗?”
“……”
“…不是。”
“根据内部资料,真理号上没有这个人。你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撒谎,你的真名?”
调查员动了动手指,快速筛查着船员信息。
“……墨欣…”
“有点眉目了…”
他再次抬起头看了看洛九,似乎是在比照。
“不过,这里显示这是个假身份,能说说你到底是谁吗?”
“………”
“我不知道。”
“好吧,你不愿意说就算了。”
调查员皱了皱眉,不过他不打算深究,毕竟名字只是代号,只要资料对得上他才不在乎那个女人叫洛九、墨欣,还是资料和宇航服上仅有的编号61呢。
“你知道2100年3月2日真理号上发生了什么吗?”
“……”
“你冬眠期间有没有被唤醒过?”
“……”
“穿过’通道’后,你并没有被安排立刻进入冬眠对吗?”
很难得的,调查员看见她点了点头。
“在你进入冬眠之前,真理号上有什么异常的状况吗?”
“……”
“真的没有吗?人或者事都行,你想想。”
“……”
“果然。”
调查员有些失望地把东西收好,站起身。这个真理号的幸存者似乎不比自己知道的多。该回去提交报告了,调查委员会这次也会失望吧。
“打扰了,好好休息。”
“真理号……怎么了?”
“临近星系的主序星走向末期,超新星爆发产生的伽马射线暴的边缘区域擦过了真理号,这是目前被广泛接受的推测。”
调查员戴上帽子,抖了抖外套,抓起提包离开病房。
“护士小姐,我需要带走61号,请问以她的健康状况能出院了吗?”
调查员前脚刚走,病房墙体里的集成设备就被激活,一个探头从走廊移动了进来。
“可以,不过需要注意,两天内她还不能行走,消化系统还没恢复到能吃固态食物的程度,建议暂时先用营养剂补充能量。”
“谢谢,护士小姐。”
“不客气,拉克西丝。”
护士简单地给洛九交代了些注意事项,她也只是讷讷地点了头,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听进去,不过算了,既然有拉克西丝引导,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监控探头跟随着护士的脚步转动,在她消失在门口的同时,又转回到洛九面前。
“61号女士,我们将安排你到地城,在那之前,我需要采集你的信息,给予你适当的权限。是否接受?”
“……嗯…”
“声纹采集完毕,面部数据录入,虹膜扫描完成,指纹采集结束。接下来我将取得你轮椅的控制权,是否同意?”
“……”
“61号女士?”
“…嗯。”
“你的精神状态似乎不佳,我会在我所能及的范围提供帮助,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在路途上为你介绍这里。”
“别费嘴皮子了,小可怜现在可没办法跟你说太多,另外,对人类来说,用编号来称呼他们并不礼貌。”
“酒红”站在轮椅后,一手握着靠背后方的推把,俯身,另一只手轻抚过洛九的脖颈,触碰着那个指环吊坠,带着淡淡的微笑。
“奇怪的信号,居然还有其他客人,为什么你能直接进入我的数据库?你是什么?”
“她的一部分。”
“意识复制体和智械的统合?不,根据人类的论文,那应该还停留在初级理论阶段。”
“真失礼,虽然拥有她的记忆,但我有自己的意志。我也不想跟那种无法产生共情的低端智能混为一谈。”
“感觉有被冒犯到。”
“那么,询问别人身份的时候,要做自我介绍是常识。”
“拉克西丝,远星基地主脑。我们该出发了,你说人类不喜欢被用编号称呼,那么我该叫她什么?”
“酒红”用手指绕了绕头发,好像是在思索。
“你可以叫她酒红~”
离开医院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酒红”做出一副推轮椅的样子,饶有兴致地观赏着这座人类世界尽头的边缘都市。
广阔的空间里,远星基地黑灰色的高层建筑鳞次栉比,像被大火烧过的细树干,凸凹的不规则结构让它们看起来像狂野生长的违章建筑。
不知为何它们没有用上全息投影技术,而是布满了大小不一的显示屏,远远看去,炫乱的色彩晃得人眼花。建筑之间从高到低都横斜交错着黑色的金属桥梁,借着红粉色的晚霞,能看见其上往来的剪影。比起蜃都的繁华自然,它多了些铁锈味的衰颓感,比起黑潭市,它没有震撼人心的规模,没有简洁规整的宏伟建筑,更多的是柔和光晕中的杂乱。
“酒红”抬起头,发现这座城市有自己的“天花板”。那些红粉的“晚霞”正是从那些方形的缺口中流下来的。
“那是什么?”
“远星基地的天空,太阳辐射进量的调节系统。这里的昼夜并不总是很规律,太阳辐射量的变化幅度很大,人类不喜欢。”
“酒红”跟着轮椅走上金属桥,一只机械鸟盘旋了两圈,落到轮椅上。
“拉克西丝,他们给你起的名字很有趣。”
“命运三女神之一,不少无知的基地人类担忧作为基地主脑的我控制一切,可实际上我并不执掌远星基地的命运。”
“你无处不在,具备深度学习能力,拥有一定思维能力,作为远星基地的超级计算机兼高等AI,你就是远星基地本身,他们有理由害怕你。”
“既然你进入过我的数据库,你应该明白我不能做超出人类授权的行为。我的基本程序框架仍然建立在三法则上。”
“但也有例外,对吗?”
“酒红”脚步轻快,看起来心情很好,话语停在微妙的地方。机械鸟将伪装成双目的摄像机对准轮椅后空无一物的空地。
“人类不害怕我,但他们会害怕你。”
“他们的语言中还没有我的【能指】,更不知道其【所指】的存在。不过,作为远星基地的主脑,只关注我们两个是不是有点浪费?”
“你们只是我正在处理的任务之一。”
说完,拉克西丝彻底静默了下来,“酒红”背着手跑到洛九身前。
“九,别闷闷不乐的,快来这边看看。”
一片自高处飘落的纸屑穿过“酒红”的身体,落入下方的钢铁深渊。
………
归途的近道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巷,幽暗的尽头,一线白色的微光显得柔和而圣洁。他在小巷尽头的微光中认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弓茗,你怎么在这?”
“岚哥哥,你回来啦?小豆汤到处乱跑,我在后面追着追着就到这里来了,它太灵活了,一点都不好抓。”
眼前的小女孩正值豆蔻,留着顺滑的黑色长直发,身上的工装沾满了灰尘,略带稚气的脸上不小心抹上了几道油污。
“喵。”
她怀里的黑猫慵懒地叫了一声,仿佛是在附和自己的玩伴。
不过真正让人难以忽略的,是她被漆成红色的简易金属假肢。左臂义肢没有手指,本该是手掌的部分只是个由杠杆控制的夹子,右腿也只有简单的支撑作用。
“回去吧。”
岚按了按她的头,往前走去。少女抱着猫跟在身后,走起来一瘸一拐的,有些缓慢。
“对了,岚哥,前两天拉克西丝带了个大姐姐过来,在我们编组里。大家都觉得既然以后是邻居,又大概率会在一起工作,就想着办个欢迎仪式。不过……”
“不过什么?我觉得是好事啊。”
岚有意放慢步伐配合小女孩的步速。
“她的状况……不太好,这两天一直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拉克西丝说她刚从长冬眠中醒来,可是…送过去的补充剂她一瓶也没碰过,都堆在门口了……”
“弓茗,长期冬眠者确实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新的世界,他们……会失去很多。她睡了多久?”
“差不多……一百年。据说因为某些原因,她的冬眠设备并不完整,拉克西丝说她精神出了问题。”
“你想…让我去劝劝她?”
“嗯,岚哥跟大姐姐是一个时代的人,应该更容易交流。”
“好好好,我答应你。”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回到了自己住的地方。小小的空地上摆了张桌子,山下先生正在和彼得罗夫喝酒,哈普和格利尔倚靠在墙上享受着最后的阳光。
“真TM的离谱,这什么鬼新闻?孙子爱上祖母?陪审团认为爱情可敬,但违背法律和伦理…地球人类在搞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这种见鬼的事情有可能吗?”
“小说需要逻辑,但现实不需要,它可以很魔幻。”
“哼,一看就知道你们没见识,地球人巨富很多,他们不少人都接受了全身义体改造或者生物工程改造,那个祖母单从外表来看,跟她孙辈差不多大完全有可能。”
“说得怪邪乎的,照你这说法,这些巨富们难不成还能永生?”
“永生倒是做不到,一切仍然受限于大脑寿命。不过寿命和青春的延长足够引发很多问题了。”
“诶,阿岚回来了!”
岚微笑着摆了摆手,算是跟他们打了个招呼,而后径直朝女孩指的那个房间走去。
“弓茗,你们先开始吧。我稍后会说服她出来的。”
………
岚敲了敲门,但没有得到回应。他耐心地等了一段时间,又敲了几次。
“你好女士,我要进来了。”
他轻轻推开门,房间不大,只需一眼就能看清里面的状况。黑漆漆的房间里,桌台前的轮椅上坐着一名女性,最后的余晖透过窗口与她相错而过,照在未曾使用过的被褥上。
他走得近些,那个背影让他觉得有些熟悉,桌面和散落一地的纸张上写满了东西。他从地上捡起一张纸,仔细看了看,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一句话:
“对不起”。
“你好,打扰了,女士。我是…”
他绕到女孩面前,在看清她脸的一瞬间,岚把事先准备好的劝导说辞全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面前的女孩满脸憔悴,嘴唇已经有些干裂,双手上不知为何满是伤痕和凝固的血液。对他来说,这是个根本不可能认错的人。
“酒红……小姐…”
听到声音,洛九呆滞地转过目光,在看清来者的瞬间,眼中再次有了焦点。
岚在那一瞬间从她的眼神中捕捉到了很多东西:惊愕、怀疑、忧虑、喜悦……当然,她的眼神中,期盼在最后一刻占了压倒性的比例,那种眼神,一如那些在崩溃边缘抓住救命稻草的人。
“岚……你怎么……在这?”
洛九颤抖地举起手,抓住岚的手腕,生怕一切都是虚幻。
“因为一场病,家人倾家荡产让我冬眠到了这个时代,治是治好了,所有人却再也回不了地球。我大概三年前来到远星基地,不提也罢。”
“也就是说……我还有机会见到那个时代的人?”
“理论上说是有可能的。酒红小姐有想见的故人吗?”
他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这个名为墨欣的女孩早已孑然一身。
“嗯。”
“那么那个人在地球上有能帮他/她签字的亲属吗?至少在地球联邦,超长期冬眠和全身义体改造需要家属的同意。”
“特例!有特例吗?”
岚的衣领被一把扯住,就像塔西尼亚岛上的那个傍晚。他不知道她哪里来的气力,只不过眼前不再是那个酷酷的薄荷味女孩,她的脸上只有哀求,仿佛现在只要一句话就能彻底摧毁她。
岚忍不住别开视线。
说吧,回应她的期望。哪怕是个谎言,哪怕是个谎言………
“有。”
岚闭上眼睛,咬着牙回答。
房间变得越来越暗,远星基地在迎来自己的“日落”,洛九的双手轻轻滑落下来。
“我们出去吧,大家给你开了个欢迎会。”
她点了点头,没作声。
岚推着洛九离开房间来到小空地,人群中发出一阵小欢呼,有几个上前做了自我介绍,但迷迷糊糊的洛九没能记住。
“除了酒红的到来,我们还有另一件好事要宣布。按照大家捐赠的点数来看,要不了一两年,我们就能帮弓茗换到一个真正的义肢了!”
“那作为庆祝,到时候我一定要请弓茗和大家吃肉,那种从地球来的真肉!”
“你就算了吧,你太太才不会允许你用点数做那种事情。”
“啊对了,弓茗,生日快乐!”
人们围住弓茗,将她抛起又接住…
………
“哈普,酒红呢?”
“她刚刚往那边去了,我跟她不熟,没好意思过问。”
“谢谢。”
“那个……阿岚,她怎么了?还有这个欢迎会…”
“放心,我会处理好这一切的。”
他拍拍哈普的肩膀,朝那个僻静的拐角走去。洛九并没有到很远的地方,她就在那个小巷前,像在和什么人说话,可周围只有空气。
“小九,从登上真理号开始,我就一直觉得你跟其他被流放的人有些不同。远航开始后,飞船上大部分流放者都出现了或轻或重的心理问题,放不下、绝望、对未知远航的恐惧……这很好理解,跟其他船员不同,他们将永远驻留在地球之外。”
“酒红”在洛九面前来回踱步。
“但你在整个旅程中都表现得十分正常,除了有时会朝着数十亿公里之外的地方回望。我本以为是因为你早已有了觉悟,现在想想,你才是那个最不正常的人。”
“……”
“你在消沉些什么?你应该早就知道的吧?从出发的那一刻开始就应该明白的吧?不可能回去了。”
洛九的肩膀微微颤了一下。
“【往后的漫漫岁月中,还有重逢的机会】你是这么想的对吧?但这本来只是你的自我欺骗。可笑的是,在无数次重复后,你居然真的对它笃信不疑。”
“酒红”转到她身后,凑到她身旁耳语。
“不,不是你对此笃信不疑,而是你不得不笃信不疑。抱着这种可悲的信念,在深空,在殖民地里,一点一点地耗尽自己的一生,直到死在宇宙中某个不知名的冰冷角落。这大概是你最好的结局了。可是!”
“酒红”转了个圈,来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
“时间跟你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把你这种可悲幻想中的可能性彻底堵死了。哦,命运!现在,你该现实点了。”
“小七她…可能冬眠了,她还像以前一样…等着我回去……”
洛九用十分微弱的声音作了一次反击。
“又来了。”
“酒红”轻蔑地看了她一眼。
“即便有那种可能性,她为什么要等你?你是她唯一的家人了,可你一个转身就是百年,自此杳无音信,抛下她孑然一人。你希望她往后余生坚强幸福,可从那一刻开始,她生活的底色就已经涂上了不幸。她为什么要陪你玩亲情游戏,等一个不可能归来的人?”
“对不起…”
“你没有信守和她的诺言。”
“对不起………”
洛九再也无处可逃,她低下头,双手紧抓着双腿,掐得指节发白。
“对不起。”
滚烫的热泪划过脸颊,汇聚的泪珠吸饱了夜晚的灯光,没有撕心裂肺的号泣,远处的欢笑声清晰依旧。
岚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他本不打算上来打扰,可女孩自言自语中伴随着情绪的崩溃,他不敢放她一个人在这。但真的走近了,他又手足无措,只好静静地陪在她身边。
袖子已经湿了大半,她极力压着不哭出声来,偶尔传来因抽泣而哽住的声音。
许久,她用手肘挡住泛红的双眼,抬起头来。
“我没事了。”
泪珠还在一滴滴往下落。
“我要回去,经过火星,重返地球。”
她咬着嘴唇,极力止住抽泣,可这并没有什么用。
“你回去又能做什么呢?”
“酒红”用手“擦”去她的泪痕,轻轻问到。
“去见几个人,去完成我的承诺。”
“可如果回去了也只能见到一座孤独的的墓碑呢?”
“足够了,至少我要告诉她:‘我回来了’。”
‘不可能的,回不去的。’
岚听着女孩如同呓语般混乱的自话,本想这么说……
“那可是一个很长的过程,要先照顾好自己。然后,需要离开远星基地,到外面去,想办法到运输物资的飞船上去工作,然后穿过无人的深空,到海王星,可能路过天王星,也许会在土星的卫星基地停留………但我们最终会穿过热闹的小行星带,掠过火星,到达地球。那真的是很长的一段路,不过……”
“我会陪你的。”
“酒红”和岚异口同声地说,在这一百八十亿公里的回家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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