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熙熙攘攘的街道,人流如织,数不清陌生的面孔从洛九身旁经过。
她抬起头,伸手挡下一片耀阳,蔚蓝天空让她既熟悉又陌生。
不见一丝云翳,真是好大一个晴天。
蝉鸣与叫卖的广告录音搅合在一起传入耳中,一阵凉风自一片光斑摇曳的树荫下流到身前,冲到身上,拨弄着她的衣服折出几个褶子,也描摹出她身体的曲线,最终,它拂过她的额头,也拂去一丝暑气。
洛九无意识地抬起手腕——2097年7月23日。
但……橱窗里的自己还是现在女性的模样。
不太对。
“……所以啊,那些人是什么意思我当然很清楚,有事没事就围着我周边转,但我其实不想搭理他们,真的会很烦,我觉得我已经表现得够明显了……”
身旁的女孩指间夹着一支薄荷细烟,吐出轻飘飘的一团雾。
纤白的食指挑开因汗珠而黏在脸颊上的发鬓,淡到微不可察的微笑出现在洛九面前。
洛九自然对这个外冷内热的酷女孩印象深刻,中学的同学,座位很近,她总会转过身来捉弄自己,会调侃洛九的蜃都方言腔调“有趣”,会一起分享漫画……
即便毕业后,断断续续的联系也维持到了大学时代。
“不说这个先,我给你带了苏杭地区的特产。诶,我说你学校怎样……”
那么,这应该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像快跳的电影,书店、画村、一家偏僻的甜品店…不断的闪回…直到那个平平淡淡的告别。
“那么,下次见。”
不,等一下。
她伸出手。
“怎么了吗?”
洛九摇了摇头。
“好吧,那你路上小心,到了联络。”
她在耳旁做了个电话的手势。
“嗯。”
洛九将一切吞了回去,挤出一个“嗯”,就像之前的无数次。
幻梦的土崩瓦解非常迅速,同盛夏落地的肥皂泡一般,随着街景的消融,无边的黑暗也笼罩住了洛九。
“啧。”
洛九正挣扎着,浑身的酸疼便灌满全身。
再次睁开眼睛,竟已躺在一间昏暗的小房间内。身上覆着被褥,脑袋的胀痛一阵接过一阵。
她撑起身,湿漉漉的毛巾滚落到了怀中,鼻息可谓滚烫热辣,身体正因畏寒而不住颤抖。
勉强从床上坐起,临床书桌上仿晶体管的时间看不真切,橘黄的灯光攀上半摞书刊杂志,书摞旁的桌面摆着泡了毛巾的水盆,借着门缝透入的光亮还能看见地板上点点的水渍。
陈设有些变化,但确实是自己的房间。
“妈,*&%$#……姐姐她怎么样了?”
姐姐?不对。
“不太好,我要再去一趟药房,至于你爸的事……”
“*&%$#…¥&*…”
“月球不会去太久的。要相信你爸,眼下的还是先顾好……”
月球?老爸?
得快阻止他……
她翻身下床,一步失衡,面门便朝着地板砸去。
碰撞并没有预料中来得激烈,也几乎是面部磕上硬面的一瞬间,身体的不适就如潮水退了去。
洛九撑开双臂,将自己的脸推离了方向盘。
陈旧街区临街商铺的墙面上,脱了一角的旧海报在晚风中不断被掀起,橘红的日光铺过整条长街,与之相交的巷道则早早变得晦暗。
前挡玻璃外是一条笔直的下行大道,长坡的尽头是一片无垠的海,粼粼的波光红色海面煮着一轮落日。
“晚礼服?”
看着后视镜中的自己,一副盛装出行的样式,咬了咬石榴红的嘴唇,洛九第三度愣神,她再次开始翻找零碎的记忆片段。
还没回忆出个所以然,数枚流弹就击穿了后挡风玻璃,继而从前挡玻璃穿出,留下数个带着连片裂纹的弹孔。
她本能地猫下身躲起来。
车外一时嘈杂,叫喊声枪声混作一片,有人沿街拍打车窗,操着絮絮碎碎的求助,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拍打声出现在自己车旁,直到鲜血喷溅到她的车窗上。
摩托车的发动机声由远及近,在车旁时丢下十三声枪响,便扬长而去。
不用想也知道,地上的倒霉蛋死得不能更透了。
许久之后,街头又一次挤满人,犹如大型野兽经过后从灌木中钻出的小动物们,人群的嘈杂甚至从未完全被警笛盖过。
她在车上朝着人群张望了好一会,倏尔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傍晚好,塔西尼亚。不过梦境游戏就到此为止了。”
洛九踢开脚上的高跟鞋,快速启动车辆驶出街边的车位,在短短的距离内猛踩油门,连升数档,朝着那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撞了过去。
……
没有碰撞,她就这么站在一道台阶前——一座阶下天桥。
夜晚的雨下个不停,无风,她踩着湿漉漉的台阶来到桥上,发现“酒红”就在那里等候着她。
青灰色的桥面中央站着和自己一般无二的人,地面的水光中映着街灯的橘红,一轮满月高悬头顶,鳞次栉比的高楼自“酒红”身后沿着天际线依次排开,灯火不熄。
“真无情啊,你就那么讨厌我?”
“重复的把戏我不想看太多遍。”
“人家明明只是想和你聊聊天。”
“棒极了,你就是这么找我聊天的。”
“闷葫芦,开不起玩笑。”
“酒红”吐了吐舌头。
“怎么样,我这次从咱们记忆里淘出来的导演剪辑版影片。”
“好得很,下次我开车还得麻烦你去前面帮我检查车灯。”
“在梦境里,我们谁也弄不死谁。唉,说得好像现实里可以一样。”
“酒红”扮作遗憾地垂下手臂和脑袋,洛九却不打算搭这一茬。她只想从梦里醒来,在发现走不完无尽的台阶后,终于又折返了回来。
她张开双臂,仰面躺倒在桥面上,直直地望着月亮。
“喂,那个女的,给过你机会哦~”
“啊?”
“啊什么,就那个女的,跟你逛街那个。”
“哦。”
“你就一句哦?”
“酒红”叉着腰站到她身旁,遮住洛九视野里的半边夜空。
“那不然呢?”
“我以为你会感慨一下。”
“没办法,在这种事情上,我既愚钝又胆怯。”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初你的父亲没有前往月球……”
“没想过。”
“是没想过还是不去想?”
“没想过。”
“如果在塔西尼亚的时候,你……”
“真无聊,你大费周章把我带到这就为了说这些?”
洛九从地上爬起来,走到一旁的护栏边上,凭栏望向上下穿行的车流。
“才不是呢,还不是因为你喝多了入了梦,我就是这么推了~这么一把。所以,你的回答呢?”
“哪来那么多如果,如果能勇敢地袒露心声会有结果吗?不知道。如果父亲没有前往月球的话,我的家庭会有不一样的走向吗?不知道。如果在塔西尼亚察觉到异常的时候能提前做好准备,会有更好的结果吗?不知道。从过去几年糜烂脱轨的人生中,我唯一学到的事就是如果不能改变,就不要去咀嚼它。”
洛九翻上护栏,坐到其上。
“好了,那么我要怎么从你的鬼打墙里出去呢。”
“随时都行,你也是这里的主人,不过实际上已经有人打算叫醒你了。”
洛九转身站到了护栏外侧,用一只手抓住护栏,一只手竖起中指。
“回去了,下次有话直接找我,我不喜欢弯弯绕。”
说完,她松开手,向下倒去。
“都说了只是顺带聊聊而已。”
“酒红”趴在护栏扶手上,双手垂在护栏外,鼓起腮帮嘟囔着向下望去。
……………………………………
“醒醒,酒红,快醒醒。”
“唔……”
洛九揉了揉眼,发现岚正半蹲在身旁,没有颠簸的感觉,看样子车子已经停稳。
“我们……到了?”
“到了,还起得来吗,时间和天气正好。”
“我自己能走,我睡了多久?”
“大概一个小时。”
“好极了,我睡饱了。”
她呼出一点酒气,撑着扶手站起身,伸手就要打开车门。
岚急忙拦住她,将一个面罩扣到她头上。
“你这点酒量,以前是怎么当酒保的?”
“当酒保又不是当酒蒙子,靠这里啊~这里~”
洛九脸颊上的红晕尚未消退,她吐了吐舌头,隔着面罩指了指。
“味觉敏锐,能哄顾客忽悠他们多买酒水就行。”
“行了,留意温度显示,大气氧含量比地球和基地稍微低一点,不要剧烈跑跳。”
他拍拍洛九的防寒服,拧开了车门。
微风,碎雪,车门外的夜空十分宁静。
她抓住扶梯,一路滑下去,一脚踏入松软的雪地。
一望无际的雪原白茫茫一片,除了一车一辙再无他物,黑黢黢的夜空与雪原二色相割,正前方的巨大造物却将天地重新贯穿了起来——一座发射塔。
一枚运载火箭与它并肩而立,无论塔身还是火箭,都已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霜雪,看来还在等待发射窗口。
“那是发射中心,你再往身后看看。”
岚堪堪才从车梯上爬下来,洛九闻言,便转过身去。
一段巨大的弧面挤占了另一半的夜空,那完全就是由星星构成的唱片一角,但显然,它绚烂、多彩也更耀眼。
“这是……银河?”
“确切地说,是银盘,当然这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银河系,这个恒星系统和太阳系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不在星系盘面运行而是以一个斜角环绕星系中心运转,每六千万年穿过一次盘面,那时候大概也能在这个行星上看这个星系的银河。呼,今天的能见度真高!”
“但,为什么那边的天空几乎看不到多少星星?”
“哦,还没人跟你说过这是个空洞星系吧?简单来说,这片星系处在一个恒星密度极低的天区,有点类似地球上观测过的牧夫座空洞,数亿光年的范围内几乎没有星系,肉眼所能见的无非就是母星系的恒星和邻近小星系了。”
“听着像是个孤岛,或者说大监狱,不过,真漂亮呐。”
“这说法倒是挺有意思的。”
“这个运载火箭,该不会还是百年前的技术吧?”
她转过身,又看向发射中心。
“肯定改过一些设备吧。”
“我以为这个时代的太空之旅会更超出我的想象一些,现在看来有种人类太空竞赛黄金时代的美感。”
“不要对偏僻星球的发射作业有啥不切实际的期待,能飞就行了。”
“所以这次发射的目的是啥?”
“前往中继空间站,尝试与地球…或者太阳系取得一点联系。”
“今晚能发射吗?”
“大概也就这两个小时内的事吧?怎么?听起来你还挺期待。”
“就像所有男孩都无法拒绝路边一根笔直还带分叉护手的天然树枝。”
“额…确实。毕竟是圣剑。”
她聚精凝神地看了一会星空,而后仰面倒入雪中,摆动着手脚,学着印象中的影视作品,在雪地上拓出一个印子。
“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雪,这些也是水冰吗?”
“当然,可是之前你上穹顶的时候不就看过了吗?”
“那个不算,对了~”
她从雪地上蹦起来,跑到车旁一片开阔地上,将面罩和头盔摘了下来。
“酒红!你给我把面罩戴回去!”
“才不嘞,我早就想这么试试了。”
她躲过拾起面罩追过来的岚,呼着白雾呼哧喘着气跑出一段距离,随后转身从地上团起一个雪球,迎面便照着岚扔去。
那颗雪球结结实实地糊在了他的面门上,虽然隔着面罩并无雪团洗面的冷感,视线却是实打实地受了阻。岚一时看不清路,绊了个石块便略显滑稽地扎进了雪里。
“哈哈,跟扎进雪地的狐狸一样,你还好吗?狐狸先生?”
他伸手一撑,将自己从雪里拔了出来,向一侧横着翻滚过去,仰躺着拍去面罩上的雪,这才缓缓坐起身来,又扶着膝盖转身站起。
洛九就在不远处,群星闪耀的星空下,她蹲下,捧起一抔粉雪。
屈膝,微微起跳,踮起脚尖,高举双手,她将一捧雪花抛上数尺之上的夜空。
小小的雪团在空中崩解飞散,在她双手、发丝垂落的瞬间,坠落的雪花也在远卫一和远卫二的月光之中闪出点点星光。
“谢谢你带我过来,岚~”
她面带微笑,微微侧了侧脑袋,冻红的一点鼻子呼出一团雾。
“算了,由她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