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酣饭饱,牛千翎与两位兄弟告别,准备回营地去。
虽然他已年近四十,仍旧没能娶得一个老婆,父母也在早年丧生在妖魔嘴下,所以是没有家的,尽管不是没有人试图替他做媒,但牛千翎却也一一婉拒,概因他觉得自己刀口上混饭吃的,可能某一日就忽然掉了脑袋,用不着去祸害别家姑娘。
这时王二獐头鼠目的朝他伸过去脑袋,一脸坏笑,“牛部将何必这么早就回去,难得有假,不如去美锦院找个姑娘。”
美锦院是内城数一数二的欢乐场,内城中多有既富且贵者在那里一掷千金的,其莺环燕语更非一般勾栏可比,这陈二之所以有底气说出到那里去,除了因为军中饷银充足,还因为城主夏征给予兵士特别待遇,可凭借身份铭牌在欢乐场内享受折扣。
但牛千翎听见这话,只觉得一阵反胃。
倒不是说牛千翎没有这方面的欲望,只是他心中始终留存有一种或许不合时宜的东西,每当他看到内城中这种畸形的繁荣,总是会觉得哪里不对,但到底是哪里不对?他还想不太清楚。
但他到底还是勉强的笑起来,“不,今天就算了。”
“连美锦院都不愿去,难不成牛部将是有了什么相好的吗?”这是陈四在说话。
“怎么会?”
双方敷衍了一会儿,互道告别,王二和陈四勾肩搭背朝勾栏去了,牛千翎一个人往回走。
说实话,他现在觉得有些醉醺醺的,虽然酒水并不算烈,但他今天着实喝了许多,而且虽然身体显得壮实,酒量却不与外貌相符,所以连走路也不免有些摇摇晃晃的。
突然间,他感到自己与什么人撞了一下,肩膀一下子歪过去,酒也醒了一半,牛千翎回头看去,发现却是今天早上在校场训话的白衣修士,那少年人站得离他不远,脸上带着盈盈笑意,敛衽朝他拱手。
“抱歉,一时失察,不慎冲撞贵公。”声音儒雅好听。
“不,怎么会,是我抱歉才对。”
牛千翎诚惶诚恐。
这世道平民百姓性命贱如杂草,而修士高高在上,从来没有听说过修士向平民道歉的。
那修士又笑,眉眼如画,嵌入这吵吵嚷嚷的街道中,仿佛仙人隐于市。
“如果我没有认错,你今天也在校场吧。我看到过你,站在第三列,是金御刀骑卫。”
听到修士的话,牛千翎更是不知所措。
“能被仙人记住,实在是小人的荣幸。”
“仙人……”那少年笑笑,像是在嘲讽着什么,但笑容却好看得要命,“你若不嫌弃,能陪我走一会儿吗?我刚刚任职军中,有许多需要了解的东西。”
“岂敢不从。”
于是牛千翎便与这刚刚还在和战友谈论的修士走在一起了,平心而论,他对这修士实在是没有恶感,因为他既不自持身份,温和待人,言辞也儒雅,容貌姿态更是无可挑剔,仅仅是与他走在一起,便是无上的享受了。
他朦朦胧胧的想着,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仙人风姿。
“在城主口中,我已知道贵军战功赫赫,但按照我的了解,人类的兵器当不应该对妖族起作用,你们是怎么做的?”
一边走,这修士便一边提问起来,牛千翎自然是知无不言。
“我们的兵器都经过白马寺的庙祝洗礼,拥有足以伤害妖魔的能力,但要说斩杀大妖,仍旧是力有未逮,所以大多还是依仗修士与庙祝的弟子进行斩杀。”牛千翎说到这里顿了顿,然后继续道,“除此以外,还有神兵鸣鸿的御主有时会加入军队。”
“鸣鸿?你是说那个叫黎烟的?”
“……嗯,这就是神兵御主的名字。”
修士微微皱眉,额心一点朱砂越发红艳,他白发如雪却也不扎,任由其肆无忌惮的淌落而下。
沉默继续了一会儿,两人已从白虎街走到朱雀街,那修士才又开口,“你们对抗妖魔,伤亡有多大?”
“这要取决于我们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妖魔了,但按照现在妖魔出现的频率,仅武威一营每年便要丧生数百人,我们是前锋营,所以伤亡最大,缺额便从外城的幸存者中招募……这也算是另类的适者生存吧。”
“仅仅是对抗外城的妖魔吗?”
“……对,仅仅是对抗外城的妖魔。”
牛千翎说到这里,心中也觉得有些灰心丧气,从军以来,他能从宣武二年活到宣武二十七年,只有三分原因是自己本身艺业不凡,其余七分全是运气使然,但让自己活在这满目疮痍之中,又是否真的是好运气呢?
那修士点点头,白发震荡如绸缎如波浪,他将雪白的手指搭在下巴上,像是陷入了凝重的思考一般。
牛千翎不敢打扰,只能屏息静气。
他们又从朱雀街来到玄武街。
关于这位仙人到底在想什么,牛千翎自然是一点也不清楚,但只见仙人露出的凝重的神色,他便猜测这一定是什么重大的大事。
“人命如草芥,真是天下都是这幅模样啊……”
修士发出叹息的声音,立定在原地,他又朝牛千翎拱了拱手。
“我该为这城中百姓谢过阁下守卫之功。”
面如肃穆,霜白如雪,那谪仙人似的人物面目上悲天悯人的神情溢于言表,连牛千翎也受到了感染。他何曾两次受到修士的大礼,心情激荡之下甚至产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来,但好在他还是及时将这冲动压回去,也急忙躬身还礼。
“职责所在,仙人言重了。”
“何来言重,我在此世间游历已有数载,不管到何处去,眼之所见都是众生苦相,莫说人间的贵族王侯,便连我等修士也视民如草,这实在是不该啊。”
牛千翎甚至要流下泪来。
他从以前开始就是个奇怪的人,对世界眼下的景象觉得荒唐无比,但他上有父母,侧有兄弟,便也学着去渐渐接受这世界,在他及冠之龄,所有亲人俱死于妖魔之手,从此他孤独一人,原本隐藏在他内心的古怪想法便顺势蓬勃生长起来。
为何王侯视民如草?为何修士趾高气昂?为何百姓奋力刨食,所得之八九却要供以他人,自己还要饱受**?
这难道不是相当奇怪的事情吗?
没有人觉得这一切都奇怪透顶吗?
然而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从没有人向他展露过一样的想法,所有人都觉得这世界的一切都理所应当,所以他也只能觉得这一切理所应当。
直到这翩然而至的仙人与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