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怜乃是单玉国国主夏青的小女儿,天潢贵胄。单玉国国祚绵延一千三百余年,早已是东陆正统之一,夏怜身为公主,身份更是贵不可言,她从小便在皇宫长大,生活于周围人谨慎小心的维护与不加掩饰的溺爱当中。
夏怜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或许是见过的,但却未曾记住,母亲对于她来说,只是画像中模糊的影子,想象中的追忆,父王告诉她,她的母亲是这天下最美丽的女子,而她也承延了这份美貌。
父王英挺俊拔,行事也果敢威严,被群臣誉为中兴之君,他对待夏怜十分喜爱,对她露出的笑脸大概比对其他人加在一起都多。父王也只对自己提起母亲的事情,夏怜幼小的时候,常常有一种敏感的感觉,那就是父王对于母亲,心中大概是怀有一种非同一般的感情的,但那份感情的真相为何,夏怜始终也不清楚,虽然她并不畏惧父王,唯独这个,却连开口询问也做不到。
待她渐渐长大,父王便连关于母亲的话也不多说了,或许是渐渐遗忘了吧……虽然这件事十分让人悲哀,但夏怜也知道,这无所谓爱或不爱,只是生活原本的样子,随着时间缓缓流逝,无论是什么东西也会在记忆的一角慢慢模糊,最后化成腐烂的碎片的。
但只有那么一次,只有那么一次,她为了逃避那个试图教导她掌握太上清心咒的师傅,慌不择路的躲进父王的宫殿里,她看见他的父王坐在空无一人的台阶上,身上的衣裳层层叠叠的铺散,表情是空虚的,呆滞的,他像是十分认真的在看着眼前的什么事物,又像是在呆呆的想些什么事情,夏怜从来没有看见过父王这样的姿态……这样的虚弱。父王看着她推开门闯进来,眼神当中有什么东西一下子燃烧起来,他的嘴唇在蠕动,他呼唤道:“符儿……”
符儿……
从那以后,夏怜一直在想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含义,父王所呼唤的名字会是谁呢?他把我认作了谁?那会是我从未见过的母亲吗?父王那么虚弱,孤独的坐在那里,是因为我的母亲吗?
白马寺浮屠塔中,血衣老僧闭目盘坐在地,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眼见是活不长了,他身边看起来和他同样年迈的青衣僧人有些无奈的同他说话,“师傅你都七老八十的人了,还出来趟这趟浑水,傻不傻啊?我既然选择了要出门来拦它,不管成与不成,都是要死的,师傅你不也是知道的吗?”
血衣老人不说话,青衣人就继续说下去,而且简直是喋喋不休,一点没有先前大战中风流倜傥的模样,更像是个无赖。
“你看看你,原本就和瞎子没什么两样,现在又要成个瘸子,啊,不对,我还不知道没了手臂的人该叫什么,《佛经》里也没教过啊,大家都念了这么久的佛,真的念出什么名堂的还不就只有那么两三个,师傅你就是一个,现在搞成这样子,再过没多久就要圆寂了吧,白马寺就真的再没什么希望啦。我知道你看好夏征那个小子,但他其实也不是个东西,论玩弄权术,我们都得给他当孙子。你想想啊,能和那个皇帝掰腕子的,哪里会是省油的灯……”
他说的话古怪,转来转去还没逻辑可言,而且也不像是怕被外人听到,简直是全无顾忌。
“师傅你啊……怎么能被天下苍生这一套给蒙住了呢?”普净说,“哪怕我们做得再好,也是没什么用的,这世道岂会是一个人几个人改变得了的?只要这妖魔不除,只要这人心不变……”
他突然哭了出来。
“师傅……”
豆大的泪珠从他眼中流了出来,顺着那些深深的皱纹一路流下,没一会儿就打湿了面庞,佛家讲究六根清净,他却哭得跟个孩子似的。
年迈僧人便在此刻睁开了眼睛,但他并不看向哭泣的普净,而是另外一个方向,那个方向夏怜正在拾阶而上,夏怜看到眼前王修明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地上则是跪坐着一红一青两个老和尚,不自禁就是愣了一愣。
“这是……”
她下意识的向王修明请求答案,这是因为一段时日过去,她终于觉得这妖怪终归比较讲理,还是那属于九尾狐无上魅惑的神通仍旧根种在她心底呢?
“我找到这座城为何有那么多妖怪的原因了。”王修明朝夏怜说,“白马寺便是这妖气的根源。”
也许是兴头上来,他开始详细的进行解说。
“小家伙,你可知道什么是噬心魔?噬心魔即便在我们妖族当中也是声名狼藉的一族,它既不拥有如同我们尖利的爪牙,也不拥有如同我们无畏的勇气,懦弱奸猾,反而更像人类。他们无法独自捕捉猎物,只能假手他人,他们所存活下去的途径,便是寄生于别的个体之中,不只是人类,连同妖族,一个不慎也可能会被寄生。这样的寄生源自于内心的恐惧,一时的疑惑,对于自身或是未来的迷惘,在内心造就成为一个空洞,那便是噬心魔最好的食物。”
“噬心魔喜好群居,一但找到居所,便会呼朋唤友,它以欲望为食,以负面的感情作为滋养的温床,不断在内心长大,直到时机成熟,便会接管那具躯体,而在那以前,便一直伺机挑拨宿主内心隐藏的欲望,让原本就存在那里的火焰更加剧烈的燃烧,杀戮的欲望,自毁的欲望,去爱人的欲望,去毁灭的欲望,妖族当中虽偶尔有自相残杀的情况,但大多数时候大家都相敬如宾,却因为这些败类的存在,造成了类似天山上巨大的搏杀战场,你们人类也应该曾经听闻过吧,那个时候我还没有离开青丘,听别人说,妖族的尸体在那里堆成了巨大的山,血汇聚成了广阔的海洋,就是今天的黑海,那遇火即燃的海洋。”
“他们虽然被算作我们妖族的一员,但其实就算是我们,与他们有过交流的例子也很少,他们无形无体,来去无踪,总是在人内心虚弱的时候出现,好像是从出生就陪伴在我们身边的影子,只等待着你露出破绽,然后好整无暇的取代你。”
王修明一边说着,一边舔舐着牙齿,他想到那个小沙弥,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以实体存在的噬心魔,如果让他就这样逃离,未免实在可惜。
“你是说……”夏怜沉吟着,“在白马城肆虐的,便是这噬心魔?可这与白马寺有何相关?”
王修明冷笑着想继续解释下去,那血衣老僧却接过话头,他的声音照旧中正平和,虽然金红色的血水仍旧从断裂的手臂中流淌下来,但他声音有力,咬字也清晰,全不像个要死的老人。
“掌门师兄便被这噬心魔所占据了。”他说,“掌门师兄是我生平所见最有才华的人,以弱冠之龄便能在佛理之争中辩过前掌门,于佛法一途也是日进千里,我等虽不自认愚笨,却是望尘莫及,但大概是被这样的天资所累罢,他却不同我们一样只穷究佛法之理,反而提出诸多质疑,这些质疑连前掌门都回答不出来,他念佛越久,佛法越精深,却反而变得更加疑惑,他有许多疑问想要得到解决,我们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他的。直到有一日,他为了解答心中的疑惑,到西域去了,等到再次回来,却变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他再也不出白马寺,整日枯坐,也不同我们师兄弟说话,再过一些日子,前掌门死了,他便接过掌门的位子,我们也没有提出异议,他本就是白马寺最出色的弟子。”
血衣老僧顿了顿,又道,“我们在那个时候就该看出来的……他有了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