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塔第十二层,一个极老极老的和尚正在入定,他闭着眼睛,十分虔诚的向佛祖祈祷。
年少时的他其实并不如何信奉佛祖,真正吸引他的,是那份能够从佛经当中攉取的力量。那份力量究竟从何而来?他花了大半辈子想要搞清楚这个,结果到现在也没什么头绪,但随着他年纪越大,对佛祖的敬畏之心便越剧烈,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变老了,变老这件事,本来就没道理。
他还记得自己被捡回白马寺的时候师尊对他说的话,她对他说,“小小年纪,如何可以偷鸡摸狗?”
他的师尊是一个修行有成的尼姑,把他捡回寺里的时候大概是及冠之龄,长得也是风华绝代。
和尚在还没有当和尚的时候,是白马外城的一个小偷,他和许多孤儿一起被一个叫花子养大,从小就学着怎么去偷去抢,去偷去抢的世界对他来说完全是正常的,所以当那个尼姑对他说小小年纪怎么可以偷鸡摸狗的时候,他只觉得那个尼姑的脑袋有问题。
因为想要填饱肚子,所以才要去偷,因为不想挨打,所以才要去抢,这是和自己切身相关的事情,如果不想死去,就得按照别人说的去做,这实在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所以不是自己在做狗屁的事情,而是那个尼姑在说些狗屁话,和尚那个时候就是这么想的。
但那个尼姑却无视他的意志,强行把他带到了寺庙里,然后让他当了八十多年的和尚。
这也是一件狗屁事,和尚每每想到这个,都觉得这一切都实在太过狗屁,好像这世界上真的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纵着命运。和尚想,那只操纵自己命运的手,会是佛祖的吗?因为佛祖想要我成为今日成为的样子,所以才在八十年前,让我遇到了那个尼姑?
这样的问题当然不会有答案,和尚早就过了会纠结这个问题的年纪,在他师傅死后,和尚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要成为一个和尚,答案是,自己从来没有想当一个和尚,一切都来得莫名其妙,让自己来不及反应。
和尚一边入定,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师傅,虽然师傅已经死了好久,但和尚总是冷不禁的想到她,他想到师尊那张芳华绝代的脸庞,古板的表情,有时候会笑出声,但大多时候都很冷漠……和尚很喜欢师尊的笑脸,觉得那很漂亮,他不明白为什么师尊总是将脸板起来,有一次他问师尊这个问题,他朝她问,“师傅为什么不多笑笑呢?”结果屁股被狠狠揍了一顿,罪名是耍流氓,这让和尚很是委屈,自己怎么就耍流氓了?这实在没道理啊?
但这世界上没道理的事情多了,要说平反平冤,远远轮不到自己身上。
和尚想到这些过去的事情,就觉得内心平静,这时候,佛祖在他心里也消失了。
和尚的师尊是个修为有成的尼姑,虽然没有和尚现在这么厉害,但也有几层楼高,那时候的城主叫作陈胜,还是个正值壮年的年轻人,和尚见过陈胜几面,只觉得果然是英明神武,给人的感觉,像是从天上跑下来的星宿,俯仰之间全是摄人的气魄。
所以当和尚得知陈胜意图谋反的时候,倒也没有多么惊讶,他想着,那果然不会是愿意屈居人下的英雄啊,直到陈胜兵败身死,和尚也还是觉得他是英雄。
但英雄的宿命就是战死,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那时候白马城城主陈胜极其仰赖师尊,授予她各种各样的头衔,邀请她随军出征,白马城那时候在这两个人的通力合作下发展壮大,为今日白马城的版图奠定了基础,那是白马城最辉煌的一段日子,和尚还记得那段时光。
和尚记得,师傅和城主在一起的时候,笑得总是很开心,在寺庙里,和尚很少见到师傅笑起来的样子,但在寺庙外,当她和陈胜在一起,却总是笑逐颜开,那是极美极美的笑,和尚总是想多看那笑容一会儿,希望那笑容多绽放一些,所以对于陈胜随军出征的请求,和尚也总是很高兴。
房间里的梵香燃尽,四周已经没有诵经的声音,和尚突然有了什么觉悟,他知道有人正在上楼,也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他想到此时白马城一定是尸山血海,但他又命令自己不去想。
他要去想那些真正重要的事情,去想那些,对他来说具有意义的事。
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
那是一天夜里,陈胜率领军队痛击妖魔,斩下了无数妖魔的脑袋,其中师尊居功至伟,我亲眼见她口中吟诵佛经,便有莲花从地上绽放,那些妖魔只是沾着莲花的边,便通通嚎叫着死去了。
佛经之中居然有这样杀气磅礴的力量,我也万分惊讶。
那时候我走在军帐外的夜幕之中,师尊被陈胜宴请去参加庆功宴会,我无事可做,便在军帐外散步,那些维持秩序的士兵知道我是师尊的徒弟,便任由我在军帐外走来走去。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到哪里去,白天那么多人在抗击妖魔的过程中死掉了,或许我可以为他们诵诵经,但那个晚上我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趣。
我走啊走,那个时候自己在想些什么,我已经全然记不得了,我只记得自己看着天上的星光,并且也一定在想些什么,但到底在想些什么呢?这好像你突然从梦中醒来,如果不努力去追忆,梦中残留的记忆就消失得无隐无踪。
但我能清楚的记得,那时候我走到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听到有人在那里说话,起先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那男人说道,“世人眼光于我,不过浮尘而已,若你我情投意合,谁敢挡我的路?”
“陈郎……”那声音幽怨哀伤,我一下子认了出来。
“究竟是什么牵住了你?我乃朱紫公卿,白马城主,难道还护不住你吗?”
“由不在此。”师傅说,“我削发时便立誓一生侍奉佛祖,你我殊途,注定不能相恋。陈郎,请回去吧,我会为你祈祷,会为你念佛,但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你心中有佛祖,便没有我吗?”
这声音当中隐隐包含了愠怒,虽然努力的压抑,但我还是觉察出来,也是在此时,我才认出这是白马城城主的声音。
佛祖说,起见生心,分别执著便有情尘烦恼。果然不假。
我从那处角落离开,独自一个人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了,我现在想要走好长一段路,最好是无穷无尽的走下去,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突然觉得很痛,胸膛的那一块,莫名其妙的,抽搐般的痛,我不知道这样的痛苦应该用什么样的方法去缓解,于是只能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