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惊世骇俗?血与肉的诗篇!
“你疯了。”
看着坐在危楼边缘的万景,我对此下了定义。
烂尾楼的顶层只有我跟万景两人。我挺喜欢月亮的,每次夜晚我都会注意一下月色。今夜的月光还算不错,能映照出万景略显憔悴的面容。
看到他这样,我没办法对白天他下重手打我这事儿生气。
“很多人都说艺术家是疯子。”
他理了理手中的画稿,向我招手。
“过来一起坐吧,就像我们高中时那样到我的旁边来。还记得那时你跟我讲的话吗?你说画故事就和写故事一样:画人要画出精神,画物要画出哲理,画事要画出意义,画景要画出感情。”
说实话我不敢坐到他身边去,我没有他那样的勇气。他身后什么也没有,纵使这座烂尾楼的前身是栋别墅,高度算不得很高,可跌下去的话……也一样会粉身碎骨啊。
“你很有写文的天分啊,林振。不像我,明明就没有绘画天赋还要去画漫画。”
好似看出了我的担忧,万景没有再要求我坐去他哪儿。他从怀中摸出一包烟香烟,取出一只咬在嘴边,悠悠地点燃。
“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啊,万景……”
“变成啥样?”
他咧咧嘴,让烟雾从鼻子里缓缓而出。
“我不一直都是这样吗?你说我任性也好,固执也罢,甚至你说我弱智都行——总而言之,你无法否认我比你有种。”
“看过《武林外传》没,有种不是鲁莽。”
“换种说法也一样,我比你有胆量,我比你有魄力,只要是我想做的事情我都敢做。而你呢?对于自己想做、现实却不允许做的事情,你只会逃避;对于那些无法做到的事情,你只会幻想……我比你活得可悲,却没你活得可怜。”
“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掉你爱说教的毛病?我来这里不是听你说教的,也不是接受你的心理辅导的。说正经的万景,你跟冉浅作案的时候杀过人吗?”
“我干嘛要杀人?”
“呼——这样我就放心了。相信我万景,我会请来最好的律师为你进行辩护,你或许不至于被判处死刑,明天跟我一起去警局投案自首吧?”
“不,我很清楚自己已经是不可救药了。我昨天就跟你讲过。没有其他的路供我选择。那么还是让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吧,‘画物得画出哲理’——我选择这栋烂尾楼作为故事的结局,也正是学习了你当时的话。”
“你不要这样。”
“你知道烂尾楼是怎么来的吧?资金不足、产权纠纷、工程质量不达标。总之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本应建成的豪华别墅的它,被人废弃、变成了什么也不是的、遭人厌恶的、甚至有些可怖的……一堆垃圾。这栋烂尾楼呀,简直就像是我的梦想一样;简直就像是……我一样。”
“有时候放弃不等于逃避,在最好的选择就是放弃的情况下,你为什么不选择放弃?有舍才有得。”
“所以说我比你有种,我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而你放弃了。”
“我都说了你这不叫有种。”
“林振。”
这个时候,万景抓着他的画稿极力递向我。月光之下,他的笑容就像是流泪的前兆。
对不起啊,万景,真的对不起。我无法接过你的画稿。
因为太远了、你离我太远了嘛……这么远的话,我怎么接得到呢。
“再帮我填一次台词吧?”
“……”
“不愿意吗?那我只好帮你一把了。”
万景走过来,把他的画稿塞到了我手里。
“这就是我说的那篇一旦发表,就会惊世骇俗的作品。看看吧,你不是最先也很感兴趣吗?”
我不忍再关注万景的表情,翻起了手中的纸张。
那是我们的故事。
“我的作品总是不受人欢迎,最先我只是觉得他们不懂艺术,不能理解我要表达的内涵,不懂我要描绘的意境。后来我才发现,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出在我自己身上。我总是描绘现实中没有的东西,那些东西会让读者感觉离自己很远,虚构的人物终归是假的,再怎么努力去画,他们的表情动作也都是如此死板,没血没肉;幻想中的情节无法贴近读者生活,无法让人引起共鸣呐。所以我决定了——我要画一篇真实的故事。”
画中有着他与冉浅的相遇,有着他指导冉浅做事要有艺术性,有着他让冉浅穿上黑色斗篷,在脸上抹起颜料,有着他示意声带发育不全的冉浅携带通讯器,由他来为冉浅配音。
还有。
我跟杜绘的故事。
“所有的事件全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件,所有的角色都是真正生活在我身边的人,这绝对是一则能够深深引起读者共鸣的故事,一篇惊世骇俗、有血有肉的史诗!”
他把手搭上了我肩膀,即使我现在不看他的脸,也能猜出他脸上尽是自豪的微笑。
“与冉浅相遇之时,我好开心、我真的好开心你知道吗?我觉得幸运女神终于关注我了,该是我一鸣惊人的时候了,我觉得这是比我生命的全部,都重要万分的邂逅。因此,我冒着生命危险靠近了正在肢解人类的冉浅,我紧张又兴奋地问她:可以让我画画这个场景吗?”
我没有再说他疯了,我总觉得有种,那种,就是一种,很微妙的情感。我真的……
“冉浅是一个疯子,完全的疯子,但是她很对我的胃口。她极力追求完美,去做肢解魔也是为此——她所肢解的对象,都是身体某个部位极其完美的女人,她把本属于那些女人的肢体切割下来,移植到自己身上。她比你的杜绘要强上很多。她和我一样有种,她和我一样敢于去追求自己的梦想。可是啊……”
万景的神情跟语气突然变得好落寞。
“她分不清楚梦想跟幻想的本质区别。完美的人类是不存在的,正是因为人无法做到完美,才会有那么多人去追求完美——不能实现的梦想,最终只会转化成幻想。她这样做根本就毫无意义,纵使冉浅她杀光了全世界的人……也拼凑不出来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实物。我一直不敢告诉她真相,我觉得这样对于她来说太过残酷,我深知梦想被扼杀的痛苦。林振啊,如果你再见到冉浅的话,请一定要帮我把这句话转达给她。”
“万景,我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有想过重写剧本吗?我们也算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你要愿意的话,这次让我来帮你写剧本如何?你漫画的剧本、你人生的剧本,只要你愿意画,我都可以帮你重新写。明明你可以活得更好的啊,你是如此优秀的一个人,要是让我帮你写剧本的话,要是把你的剧本换成我的剧本的话,我想一定会……”
“一定会把我‘万景’变成你‘林振’。”
“……”
“谢谢你,林振。不过剧本什么的还是不用改啦,我喜欢我的剧本,就这样很好。你看,不知不觉时间都这么晚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故事也该是走到结尾了。”
“怎么会结尾了呢?你可以重新开始的啊!”
我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很激动地把万景拉到了我的面前,我得施展我的口才说服他。
不该再为万景感慨了。
没时间替万景悲伤了。
一瞬间,我就觉察到了在饭店时,他向我道别的真正意义。
一定要说服他!
“你可以放弃掉你的剧本,我现在马上就可以帮你写!没错,就在这里,马上就帮你写!真的,你没看出来我很激动吗?我很兴奋的,因为我已经好多年没有提笔写过东西了,一想到能够再次写作我就血脉喷张,我马上帮你写好不好?到时候你用我的剧本出版,我们两共同完成了一部作品,然后让我们再像以前一样,去奶茶店吃炸里脊,不过你好像更喜欢骨肉相连?”
“对了林振。”
“你先不要打断我万景,明天你晚点自首吧?你带着冉浅,我带着杜绘,我们四个人一起聚一聚如何?我们一直喝到醉得走不动道,你再去自首。啊啊啊你看我激动得发傻了,醉得走不动道的话那连警局也去不了。算了没事儿,自首的话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我会等着你出狱的那天,我和杜绘都会等着你。”
“别说得一副,好像已经把杜绘追到手了的样子啊。不过,你或许真该考虑下不再逃避,去追求杜绘?”
“冉浅的话,我每年都会祭奠她的。到时候我们还要一起去为她扫墓不是吗?你如果不在了的话,我和杜绘因为各种私事一忙,她的墓碑都得长满杂草了哦?”
“好了林振,放开我。你都说了那么久了,让我也把我要说的话说完,好吗?”
“我放你**,你当老子是白痴?每次都是这么突然,你总得给我点时间做心理准备啊,突然就告诉我你和冉浅跟肢解魔有关系,突然就想自杀!你别以为我是弱智,你不要想趁我没有注意就跳楼,我告诉你万景……”
“如果是漫画的话,我现在是不是该跟你说:能够认识你真好,林振。”
他释然一笑。
紧接着一脚把我踹到地上,拾起身边的一块砖头,毫不犹豫地砸向我小腿与足跟之间跟腱。
剧烈的疼痛让我惨叫了出来。
“开个玩笑,我怎么可能说这种弱智台词。我会告诉不知道‘死了之后到底还有没有梦’的哈姆雷特,哦不,是告诉我们伟大的剧作家莎士比亚。”
他又站到了天台的追边缘,我见他向我挥了挥手。
“万景你给我回来,我会撕掉你的作品的!我给你一秒钟,他妈的每次都趁我不注意下死手打老子,你马上回来让我打你一顿。否则我就撕掉它!”
我忍着痛楚急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我作势要撕掉他画稿,一瘸一拐地奔向他。
“我会告诉莎士比亚跟哈姆雷特——我的剧本是很优秀的剧本。还有……死了之后,梦还是存在着的。”
来不及了。
完全来不及了。
毫无疑问,仰面躺下的万景。
——坠落了。
我跑过去把身子探于天台之外。
万景没有因坠落导致脑浆迸裂,在他坠落的位置耸立着几根歪歪斜斜的钢管,而他身体刚好被几根钢管串了起来。有根钢管恰巧从他的眼眶穿出,看起来甚是恐怖。
那些把坠落而死称作绽放的人,那些把死亡称作升华的人,我真想挨个抽你们一耳光!死亡怎么会是美丽的事情!
他不该死的。
最起码他不该是这样悲惨的死法呀。
为什么结局一定得是这样?月光亦如初次与杜绘相遇时一样明亮,我颓然地趴在天台的边缘,想了好久好久。
一直以来,万景都是为了自己的梦想在努力着,无论受到何等打击他都没有放弃过,精神坚韧到和进行二万五千里长征红军都差不多了。像他这样努力的人怎么可能没一个好结果?不合理啊,根本就不合逻辑嘛!
努力的话总是会有收获的。
拼命的话一定会被人认可。
他是如此执着的人呀。
不是,到底是为什么?我怎么看都是、不管我怎么看都该是……真的,不应该是这样。像我这种消极对待生活的人渣,像我这种逃避一切的垃圾,像我这种、我这样的人——
先不管什么上帝耶稣如来佛祖到底存不存在。拜托了,无论是谁都好。谁能给我一个让我接受的理由?
这简直就没有道理、简直就没有天理嘛!
为什么我还活着?
我没有死在他前面,很奇怪不是吗?杜绘要在场的话也觉得这超奇怪的。不不不不,何止是奇怪,这就是莫名其妙诶!
为什么会这样?
我极力思索着,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我首次如此认真地拼命思考着问题的答案。
啊,对了。
唯一的可能。
——该是他写错了属于自己的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