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六年,十月,流殇郡,石开原战场。
仗打的比预期中的要辛苦的多。入夜后,琅琊在大帐中望着面前的舆图。叛军能在兵少无援的情况下支撑到现在,不可不说是英勇善战,而其中更主要的一个原因,便是叛军有一名优秀的指挥官。
那名名叫弈迟的青年确是个将才,没能将这样的人才收罗至麾下,多少真有些可惜。琅琊悠然想道,但既然那人只忠于端朝,亦是不可强求,人各有志,臣事其主,便是这么回事吧。
但是,叛军也只到明天为止了,琅琊望着舆图,淡淡一笑。
他没有注意到大帐外隐约闪过的人影。
————※※————※※————※※————※※————※※————※※————
锦簇菊花中,茧玲站在碧瑶池边,望着池中将败的晚荷与自己的倒影,一时恍然。
十四岁那年,她是父母亲手中的宝贝女儿,每天只管与青梅竹马嬉戏打闹,对所谓天下根本毫不知晓。
那时的端朝早已国运式微,皇帝不理朝政,耽于酒色,君臣昏庸,朝政腐败,她的父亲兢业为官,却被小人陷害,降罪流放,她与母亲皆要被变卖为奴,但当皇帝以做做样子的形式出现在这场对朝中重臣审判的案件中时,她的命运从此被改写。
作我的妃子,就可以救你的父母。龙椅上的臃肿身影随意地说着,仿佛在讨论一根草荠的价钱。
她回头望向年迈愤慨的父亲与泪流满面的母亲,双膝跪下:女儿不孝,请父母亲忘了曾有这么一个践女!
随后,她站起身,转而望向端帝,据而不跪,目光傲然:陛下万福。
那一瞬间,窒闷的气息被一扫而空,整个朝堂似乎都被光芒照耀着。
她被端朝末帝选入宫中,作了最受端帝宠幸的妃子,或许正是因为她坚强的性格,皇帝对她痴迷疯狂,但她终是不能展露笑颜。
亡国之时,必有妖狐,皇帝对她越是宠幸,越是加剧了朝野中对她的苛责仇视。
对此种种,她傲然一笑,不发一言。
端朝亡于她被选入宫中后的第十年。那一天,当看着那个肥胖臃肿的身影裹着浑身珍宝从燃烧的珠台上跌下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被宫殿燃起的大火包围着的她跪倒在汉白石的广场上,想笑,但又想哭。
直到一双手从背后为她披上披风,将她轻拥如怀。
茧玲,我来接你了。
琅琊。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滴落在浸染着鲜血的披风上,荡漾成欲泣的红莲。琅琊,琅琊,琅琊,琅琊,琅琊。
自那以后,又是五年。
在得知端帝根本没有放过她的父母时,她曾一度想要结束生命,但现在却想为真心爱她的男子活下去,哪怕背负着亡国妖狐的罪名,也要一直爱他。
直到永远。
“洪清王到——”宫司的一声长呼将茧玲的思绪拉回现实,她转身望去,只见洪清王琅寻正穿过石桥向她走来,他身上的绣狮衣锦繁复缤纷,精致奢华的仿佛要反射出金光。
朝野皆说洪清王浮浪短志,但茧玲深知这只是假象。
因为除了她,再没有人更了解他们两兄弟了。
“洪清王驾临,余家甚感荣幸。”客套的承迎,但茧玲并没有将琅寻引入宫中坐坐的意思。
“皇后取笑了。”琅寻巧笑道,走到茧玲身边站定,“皇后这里好棒的景致,无怪乎皇兄流连忘返,几次差点误了早朝呵。”
“注意你的言辞,阿寻!”屏退了下人后,茧玲轻斥道,“我说过我不愿再在这里看到你的。”
“皇嫂何必如此生气,莫不是还在记恨前几日我贪杯失言?”琅寻一脸讨饶的笑容,但话语却是越来越露骨刻薄,“那时我对嫂子多有冒犯之处,还说要以妖狐的罪名向兄长逼问,他是不是被妖狐迷了心志,要做亡国之君么?”
“你!”茧玲浑身发抖,“你给我出去!”
“玲儿,为何一提到我哥哥,你就如此激动?”琅寻笑道,眼神中却透露出一丝阴霾,“为什么选择哥哥?只因为那时提兵杀入城中第一个找到你的不是我?我究竟比哥哥差哪一点?”
“阿寻……”茧玲的双手按住玉石栏杆,指节发白,“我们已经回不去了,不可能再回到那个时候……”
为什么选择了琅琊呢?茧玲痛苦地想道,根本没有理由吧,十四岁时两小无猜玩在一起的玩伴,坚强温柔的琅琊,体弱内敛的琅寻,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三人的不同,萌发的爱意呢?
是因为父亲刚被陷害,她被软禁在家中的时候,琅琊从玩耍的地道中偷溜进来,牵着她的手说要带她逃走的原因吗?是因为他说出哪怕丢弃继承武将的家世也要保护她的话语吗?是因为他在她被选入宫中后,拼命向她承诺了我会去接你的约定吗?
“我要做琅琊哥哥的新娘子。”那时的天真话语,在现在看来,竟是如此残酷的命运吗?
“是的,回不去了……”琅寻失笑道,“那些我们三人在一起嬉戏的时光,再也不可能重现了……你选择了哥哥……我们明明是不分彼此的两兄弟。为什么哥哥能得到的我得不到?为什么哥哥能做到我做不到?”
“阿寻……”茧玲感到一丝寒意滑上了脊梁,“你不要做傻事。”
“不做傻事?呵……”琅寻冷笑道,“不做傻事,哥哥就会放过我么?他有了你,要让你永远做他的皇后,所以他要肃清朝政了,所以我这个碍事的弟弟也就不应该存在了!”琅寻大笑,眼神中充满不甘、仇恨与疯狂,“是他逼我的。他忘了,他想杀我,我也能杀他!哥哥死了,我就是大庆朝唯一的合法继承人,那个时候,你会怎么做呢,玲儿?”
“你……做了什么?你打算做什么?”
“哥哥死了!刚刚接到的急报,死在与叛军决战时的流矢下。不过,这也只是将要对外宣传的布告而已。”琅寻笑道,“……我派人刺杀了他。”
宛如一道直落的闪电打在了身上,茧玲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按在汉白石栏杆上的双手不停地颤抖,几要跌入池中。
是真的,琅寻的眼神告诉她这个噩耗是真的,那个梦变成了现实,琅琊不会再回来了,不会再一次温柔地拥抱她了。那个挥军万里的男子,最终没能老死在妻子的身旁,而是死在了自己的弟弟不知处心积虑多久培养的刺客手中。茧玲低下了头,垂落的额发挡住了她的目光,不知那个勇武正直的男子在临死前,有没有失笑自己最后竟是这样的死去呢?
“不要怕,玲儿。”琅寻上前扶住茧玲,“我不会让人伤害你,等我做了皇帝后,你还做皇后,做我的皇后,好么?”
为什么,为什么。茧玲的心中在滴血,明明是同样的话语,此时听来却如此冰冷与刺耳。为什么当她还不知道幸福是什么的时候,就要面对自己那残酷的命运?为什么当她终于等到所爱之人之后,命运又要生生地把他夺走?
造化小儿,你对我如此残酷,竟是一定要将我打垮压倒吗?但是,我现在才知道,我是多么的不认命。
“你以为这样,就算赢了么?”茧玲低头轻语,似是喃喃自言。些许,她抬头望向琅寻,“你如何做得了皇帝?流殇叛乱未定,大军胜负不明,越京城中有杨耽将军镇守,他可效忠于你?”
“我已接过了前线大军的指挥权,命其暂且退下,修养整编,流殇小叛,已是穷途末路,掀不起什么浪来。”琅寻冷笑,“至于那个杨耽,不过是个十五万两白银就能收买的平民子弟。”琅寻伸手抚过茧玲的面颊,“没有人能违抗我,军权在我手中。茧玲,无论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既如此……”茧玲凛然笑道,一如当年般光彩明亮,“我要大庆的千秋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