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医院里,秦心念已经能站起来,走到窗边了。
她望见了月晕,于是把窗户打开。
冷风吹拂,月色正浓,她想起了几年前一个同样寒冷的夜。
那天很冷,家里没有婴儿床,秦心念把弟弟放在木板床上,盖好被褥,将外套盖在他身上。
她哆嗦着,缩在床头柜和床拼成的三角区里。
床很大,但是在床上容易睡着,看不了书也照顾不了弟弟。她还想考个好成绩,以后升高中时可以拿到补助。
地上温度冷,她困的时候就会被冷醒,这样就可以集中精神看书了。
但她忘了,一个人连续七天,每日休息不满四个小时,再怎么冷的地方都会睡着。
窗缝吹入的冷风鼓动父亲挂上的风铃,献给亡母的青烟飘忽不定。
她梦见一家三口。
父亲抱着弟弟笑,母亲陪在他的身边,夫妇看着自己。
她热泪盈眶,欣喜异常,几乎是大叫着:“爸爸,你去哪里了?”
秦岚向她描述自己走过的山水,看过的冰雪。
他在雪地里用木枝写下一家四口的名字,还拍了照片。
“哪呢!我要看!”
粗大的手将手机凑近,秦心念用力睁开了眼,想把白雪堆里那四个‘秦’字印入脑中。
她醒了。
没有白雪纷飞的美景,没有可爱的雪人。
眼前只有摔在地上,满地是血,动都动不了的婴儿。
“你怎么做姐姐的!谁让你放着一个婴儿摔到地上的,现在好了,一条命死在你手里了!”
年过四十的医生几乎愤怒地吼喝秦心念,厉语声声。
外人又怎么会知道,一个初中年级的女生,看到自己不到一岁的弟弟摔死在面前是一种什么感情。
好一会,一个护士才问她:“你的妈妈呢?”
“去世了。”
护士心有不忍,声音更佳轻缓:“那,你的爸爸呢?”
秦心念的眼睛睁得很大,充满血丝,她缺乏营养而削瘦的脸看得护士心惊胆战。
“死了。”
她跟拆迁方说好价格,除了母亲和弟弟一大一小两个骨灰罐子外什么都没带走。
客厅地上,破碎的玻璃风铃目送她离开。
第一次发现自己拥有能力时,是弟弟去世后的三个月。
她因为疲劳过度而晕倒在课桌上,被老师送到医院。
她在昏迷中,听到了言语,看见了自己身体里的变化,知道自己拥有了特殊的能力——“被爱”。
只要使用这个能力,就可以让别人对自己产生好感,而随着接触增加,对方的好感会更加强烈,从喜欢变成爱,再从爱,变成言听计从。
家境贫寒,食不果腹的她,在获得能力的三个小时后,已经对不同的人使用了几十次。
她可以轻而易举地让别人喜欢上自己,从别人那得到金钱和关怀。
她开始意识到一件事情:这个能力是上天对自己的补偿。
为什么我要没有家人,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呢?为什么我会这么惨呢?
问题无解,但是命运给了她一些补偿,所以她要让这个能力为自己所用。
她不停锻炼自己的力量,甚至找到控制卡西乌斯光的方法,将它只拘束在眼睛里,用这个能力瞒天过海,跳过了能力者检查。
她细微谨慎地使用着能力,直到有一天,她忽然晕倒了。
再醒来时,医生对她坦白:她得了一种很严重的基因病。
起初是不断地昏倒,每天都需要来医院打针,一个月后已经发展成重度衰弱,她连走路都很困难。
被爱的力量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大的意义了,因为她要死了。
有一天晚上,她半夜疼醒,只能含着眼泪躺着,忽然听到外面有护士在小声聊天。
“小姑娘好可怜,患了这种重病...我听方医生说,这种基因病一般是因为...上一辈。”
“上一辈?”
“就是父母那一辈,有可能是近亲,甚至血亲结婚,不然概率好低的啊。”
原本以为父母都是姓秦只是巧合。
原本以为祖父去世时她父亲母亲未回只是性格使然。
秦心念现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又有了和几年前一样的疑问:为什么是我呢?
去年冬初某个下午,她趴在医院的窗台上,看到一个拄着拐杖,失去了一条腿的小孩在练习走路。
好可怜的小孩子。
他拼命拄着拐杖,努力挣扎的样子,很像缺水池塘里的金鱼,扑腾两下,然后就摔倒了。
没有人扶他,他自己拼命站起来。
秦心念在窗台上看他站起,摔倒,不自觉地攥住了手,好像那个小孩就是她自己。
加油。
加油啊!
加油加油!就差一点点了!
他终于走到终点,从树荫下窜出的双亲将他用力抱起,三人抱成一团,场面温馨和煦。
秦心念用力地捶着墙壁,咬牙切齿。
她咒骂着楼下的一家人,对那个小孩一点同情都没有,她甚至想用能力让那家人的父亲爱上自己,然后拆散掉对方的家庭。
疾病催出了她心深处的芽儿,她痛恨世界一切美好的事情。
这是不对的。
她知道自己生气是不应该的,没有人强求她去为男孩打气,男孩也未因自己的付出收获什么。
对没有腿的男孩、对他们一家人来说,秦心念都是没有意义的。
甚至觉得,对这个世界来说自己都是没有意义的。
秦心念把脑袋 撞在墙壁上,抱着膝盖,很想哭。
“是秦小姐吗?”
泪眼汪汪的她回头,看到一个穿着快递制服,戴红色鸭舌帽的男人,十分自然地将椅子拉到病床边,坐下,把一个快递盒交给自己,说:“这是你的父亲,秦岚寄给你的。”
“我没有父亲。”秦心念看都不看,将快递推回。
“秦岚说你是他女儿。”
秦心念本就心情差,签过名,给了回执单,直接就把快递箱扔进了垃圾桶。
快递小哥并没有很快离开,他递了纸巾给秦心念,又把盒子从垃圾桶里拿出来,拆开后,如数家珍地说:“哦呀,有信耶,还有钱,扔掉不是很浪费嘛,还有本大部头书,不如把它当枕头咧。”
秦心念低着头:“都给你!快拿了走吧,不要再跟我说话了。”
“不好这样赶人嘛。”
快递小哥自顾自地翻看着大头书,说:“这可是手抄笔记,你父亲写的吧,不准备看看?”
“滚。”
“别生气嘛。”
快递小哥将笔记翻到最后一页,摊开在她床上后,意味深长地说了“看一眼,不会少块肉的,说不定把恢复健康的方法告诉你了?”后悠悠离开了。
蹲坐在床上的秦心念,半个多小时后才抬起头,摊在面前的那页少了一大块,纸张只剩拳头大小。
她伸手去摸,接着听到了极为遥远的声音,如雷音震荡,又如空谷传响。
“你可以用别人的命替换掉自己的不幸,从此活下来”
“这是实现愿望的密语。”声音说,“只要撕下颂念,你便可以,活着。”
像是硬塞进脑子里那样,她跳过了所有理解,仿佛这句话是这个世界的铁则,只需相信就可以。
活着。
我要比谁都活得更加久远,活得更加幸福。
我要让所有人都羡慕我,羡慕我一个将死之人,却能比她们活得更久,更久!
我什么都能做,不管今后有什么后果我都会承担,就算要我亲手杀人我也没关系。
我要活着,活着,活着!活着!!
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就是活着。
所以,低颂密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