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帆觉得她和许凤仙是很像的。
许凤仙把自己关在家中,森奈把自己关在心中。
许凤仙隔绝社会的关照,森奈隔绝她人的好意。
米帆忽然在想,何北笙会不会是意识到自己对森奈的意义,又恰逢得到力量,想让森奈从困境中抽身,所以才决定离开的呢?
可他弄错了,森奈和许凤仙是很像的,差一个可以把她带出‘房间’的人。
这个人选,本该是何北笙。
“其实我有杀掉你的方法。”
森奈睁大了眼,瞳孔微颤,难以置信。
“我认识一个姓方的人。”米帆说,“她可以让过去发生过的事情没发生,只要她把你许愿的过去消除,你便不会许下愿望,自然不会永生,甚至是死在那个夜晚。只要你愿意的话。”
森奈细细打量着米帆,觉得他不是在开玩笑。
“但你得想一想。再想一想。”米帆说。
“这是我期待很久的事情...”她的声音很轻,分量却有千斤重。
“你得好好想想。如果你死了,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森奈目光暗淡:“人都死了还会怎么样呢,地球也不会因为没了我就不转吧?”
“谁死地球都会一直转,只不过我还是希望你想想,要把你许愿时候的所有事情都记起来。”
水汽好似渗进眼睛,米帆看到她睫毛上挂上了浅色的泪珠。
“这是过去的事了。”她说,“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米帆抱着手臂,仍是远眺海面:“你认为行就可以,只不过,你这两百多年的人生会直接消失不见,何北笙不知道会被谁带走,也可能还在医院。
你的父母会白发人送黑发人,你的兄弟会失去姐姐或妹妹,露西娜会不认识你,小牧可能被我一拳打死。
不过这也与你无关吧,人死如灯灭,你既不知道谁会因此伤心,也不知道有谁会因为没了你,所以死了。”
森奈悬空的脚丫踩在细砂堆上。
在266年的人生中,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有如此大的意义。
每个人都很重要,所以不管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甚至未曾做过什么,都会对许多人产生影响。
哪怕森奈在这两百多年里尽可能地什么都不做。
虚耗光阴。
米帆幽幽道:“但现在不行了。”
“...不行?什么意思?”
“已经晚了的意思。”
米帆抓住她肩膀,两人的目光交汇。
破开层云的明亮阳光照亮天际,奔腾不息的海洋扫去灰色阴霾。
“我已经会因你的事而伤心了。”米帆说,“所以我不会让你死的。”
“不只是我。还有小牧,还有露西娜。”
米帆注视着哑然无言的森奈,急急地说:“我们都会因为你的事而伤心,如果今天你消失了,我们就会很痛苦,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就是你对我们的意义,你是没有人能够取代的。”
森奈扭扭捏捏,好一会嘟囔着嘴说:“就算你这么说...”
“我们会给你举办生日,我们会为了尽量活着,延长寿命,我们会让你尽量高兴,虽然这个世界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但是我们会为你创造更多更多的‘一二’,让你觉得前200多年的苦是没白受的。”
米帆一鼓作气地说了许多原本不可能从他嘴里出来的话。
但他仍很不确定,这种碎碎念能否让森奈产生一些愉快的念头。
森奈发现天空璀璨夺目,她睁不大开眼睛。
他低头小声说:“要是这样行的话,你就试试看为自己活着吧,更加自私,更为自己努力活着。”
森奈用力抱住他的脑袋,压在胸口上。
米帆想抬头,她就更加用力地箍住他脑袋。
海潮拍岸不知几回,米帆脑袋有些热,不知道是因为女孩的拥抱还是因为阳光照下。
亦或是说出了自己从不会说的话。
“区区一个十岁儿...说这么多,你办得到吗?”
好久过后,她才压着哭腔,轻声道:“我都记着呢,你一定得办到啊!我等着呢!”
天已经是晴了。
米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森奈。
皮制的棕黑色盒子里,躺着一枚大粉色的花饰,白如飘雪,粉若霞光。
这是从陈东她朋友店里买来的东西,之前不知道被他塞哪去了,早上才在主卧里找到。
“粉色的四照花...好俗气啊。”
她破涕为笑,将四照花别在衬衫上,笑容灿烂。
米帆觉得这玩意估计不是戴在这里的。
但她戴着很合适,这就行了。
回家路上,森奈主动牵住了米帆的手,振振有词:“才十岁,不抓稳了,怕你走丢了。”
“以后我得管你叫什么,叫妈妈?”
森奈恰了下他肋间,两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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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就听到露西娜‘哇哈哈’的爽朗笑声,米帆趴门上一看,她正把小牧当洋娃娃掰扯发型。
森奈和露西娜在主卧里研究那个大粉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客厅里只有小牧和米帆。
梳着麻花辫的小牧双手压在大腿上,十分拘谨地坐在米帆对面。
米帆抱臂无言快十五分钟,好一会双手撑着沙发,靠着椅背说:“我说话你应该都听得懂吧?”
小牧如坐针毡,点头如捣蒜。
“你会说多少话?”他又问。
小牧眨巴眼睛,嘴里开始冒出意义不明的单词,也不知道她通过什么途径学习语言的,网络用语一片,甚至还能颂念经典名句,‘给我爬’三个字格外顺嘴,以至于米帆觉得挨骂了。
米帆阻止她的表演,正襟危坐,说:“你在我家生活了有一段时间,但你对我和森奈来说都是特别的。你有猫的文化,人的身体,森奈说必须用第三种态度来看待你,我觉得有道理。”
露西娜和森奈两人忽然发现米帆看向自己,一下就把脑袋缩回墙后。
“但我不。在我家你只能听我的。”
米帆近乎理直气壮:“你只有两条路可以选,要么做猫,要么做人。”
不可能给她第三种情况的优待。
米帆不会给,社会更不会给。
“做猫简单,我放你走,再见到就公事公办;做人,你就得舍掉野兽那套,学人类的道德伦理。决定权完全在你的身上。”
米帆直视着平静的小牧,说:“现在就选。”
客厅很安静,安静到分针移动的机械声都听得到。
森奈坐在墙边,将四照花饰当成解压的小陀螺,粉白色的花饰在指尖旋转。
露西娜站在门边,她对小牧的选择,以及米帆接下来的应对十分感兴趣。
半晌,小牧的后背浮出了橘黄色的尾巴,米帆坐在沙发上没有动静。
嘎巴。
尾巴发出陶瓷落地的碎裂之声。
小牧眼泪盈眶,但她未和初见森奈时那般大吵大闹,而是用力闭起眼睛。
尾巴开始溃散,小牧疼得发抖,可没有出声。
主动散掉代表异于人类力量的尾巴,经历抽筋断骨的痛苦后,完全以人的姿态生存。
这就是小牧的选择。
米帆拍了下她肩膀,她吓了一跳,溃散的尾巴重新聚形。
米帆不需要她牺牲这么多,他对小牧的要求并不高。
身体异常与否无关系,只要她想当人类就可以了。
他伸出小拇指,如秦心念当时那样勾起小牧的手指,用力晃了三下,说:“这样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