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帆醒来时是一个星期后的早晨,在这期间他一直保持着微弱如老人的呼吸。
他做了很多梦,片段来回穿插,看到了许多小时候,十二岁以前的影子。
他觉得很陌生。
就像是在砂糖堆砌的小山里混入盐巴,一口咬下去,盐的咸涩冲掉了糖的甜度。
满口都是恶心。
米帆对那十二年的记忆其实并没有那么执着,他不在乎十二岁前的自己是一个什么人,无非也就是个小屁孩而已。
一个混乱,拥有意识却一无所知的人,最希望的,就是知道自己在这里的原因,和自己即将去哪。
米帆从父母那知道自己的生硬突兀的身份,但没法从别人那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这才是最难受的,没有比漫无目的随便乱走更痛苦的事情。
他需要一个目标,这个时候,他找到了十二岁的自己的日记。
淡青色的扉页甚是好看,上面有幼童书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如狗爬。
米帆想不起来原句了,大概的内容是做个好人,做一个正义的人之类的。
好人。
对于只有十二年知识的米帆来说,好人是很好界定的。
做好事就是好人,为他人着想就是好人,做正义的事情就是好人。
所以在之后的十年里,他顺着这条轨道走下去,走到今日。
走到哪怕知道自己一拳递出就会死去的今日。
天不再和前些日子那么昏黑,米帆床边趴着的仍是弥梓。
米帆碰下她的手,弥梓一下坐直起来,眼睛还很是朦胧无神,像是每日早晨的例行问候:“醒了?”
“醒了。”
啪。
猝不及防里,弥梓打了米帆一巴掌,他眨了两下眼,没说话。
弥梓瞪着他,眼睛里有火,好一会后她又和瘪了的气球似的,说:“森小姐让我打的。”
“她们在哪呢?”
“都先回去了。你给一大堆人添了麻烦,他们都很怕你死掉,所以都在这里照看你,森小姐连着陪六天,刚才有事情出去了下。”
米帆鼻子和眼睛都有点不舒服,他揉了揉:“你待多久了?”
“我?我也没多久。”
弥梓撇开目光。
在森奈在房间里的时候,弥梓一直都坐在外面的长椅上,夜里也是如此。
“你父亲和妹妹怎么样了?”
眼中的聚焦不大清晰,弥梓唇瓣弯弯:“都好好的。”
“况局长还在医院吗?”
“不知道。”
弥梓托着脸,声音悠悠:“可能在父女谈心。”
“也是,她调皮过头,不及你好,是该骂骂。”米帆说。
“再好也是捡的。”
弥梓如立足于第三人称视角,平白无感情地叙述着别人的故事:
“可有可无的人和唯一的人很不一样,唯一的人做什么事情都能被原谅,可有可无的人做错了什么就会被抛掉。”
两人之间碰了下,弥梓如触电击,一下缩回去了。
米帆能理解弥梓的想法。
失忆后,现实的格格不入是失忆者最大的问题。
一切都是崭新的,无法用合理的态度,合理的感情来迎合对方的期待,要么假装,让自己痛苦不堪,要么破裂,让他人的期待粉碎。
米帆可以狠一些,他在有意识之初甚至会故意做相反的事情来粉碎双亲对自己的期待。
这是他的反抗,被人附加了过度的期待的不满。
现在年岁大了,他倒也不这么做,因为某些事情模糊了。
但弥梓是做不到他这样耍性子的。
她是被收养的,她没办法做到对收养自己的好人耍脾气。所以被逼着练出了一身假装高兴的成熟功夫。
可米帆晓得的。
说到底,他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记忆只有十年,弥梓对这个世界的记忆只有五年。
他妈的,对一个五岁儿和十岁儿,世界是不是苛刻过头了?
米帆说:“来我家住吧。”
怎么忽然间说起这样的事。
弥梓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
“你十七十八岁了,该到独立的年纪了。反正在家里也不高兴,还不如搬出来住,找志同道合的人一起住。”
米帆扯东扯西:“你总不能继续受况心的气吧?要受到几时?”
弥梓半张开嘴唇,可好半天只能蹦出一个‘可’字。
米帆知道她想说的是况北斗的事,摇头,说:“况局长也不能一直抓着你吧。外界传闻很难听,他又不是没看到你和况心的矛盾,他如果真为你好他就该让你走。”
弥梓眉头紧锁,米帆又说:“决定权在你的手上,但你只要下定了决心,接下来交给我和陈东就可以,就算陈东不愿意,我也会想办法把你带出来。”
“...这样不大好。”弥梓撇着嘴:“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收养了我...”
的确不大好。
不如说,连米帆自己都觉得,他说这番话是畜生行为。
哪有人会骗别人离开自己恩人的。
可她的痛苦也不是假的呀。
“不如我们换一个角度。”米帆说,“我们假定,你五年前是一个大恶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弥梓有些不情愿地眯起眼睛,米帆连忙继续说:
“都是假设。然后现在,你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机会,失去了以前的记忆,你不再是恶人,不用在心里上背负血海深仇。你有了重新开始的机会,现在却把你关进笼子里,说你是杀人了,你得偿债,你觉得合理吗?”
弥梓好一会,艰难地摇头,米帆打了个响指:
“对了,世界送给你一个新的开始,你该做的就是把握住,退一万步,人必须要先自私才能无私,先为自己才懂怎么为他人。你有没有想过,况局长看到你和况心闹矛盾其实心里也很难受?”
好一会,弥梓说:“...有想过,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这么想。”
“那就试一试。”
此时此刻,米帆又想起了秦心念门前,露西娜的那个表情。
为什么没早些发现呢,弥梓和许凤仙、森奈都是一样的。
她也被关在自己的房子里。
“那就试一试。”
米帆重述,也是对他自己说的。
连森奈这般,拥有永世不死之怨念的人,他也敢背起引导她走出心房的责任,多一个弥梓也没关系。
弥梓目光游移,慌乱如见到人类的小兔,两手食指绕来绕去,好一会目光才亮起来。
试与不试,米帆知道她要给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