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遮月小心翼翼地看着米帆,她没能从平静的脸上观察到他心中真正的想法。
“你们收到的命令里,我在这里待多久?”米帆问。
“...没有通知。希望你不要试图逃出...有什么要求我们都会尽量满足你的。我也在争取要回你们两人的手机,相信不久后应该就可以拿回来了。”
徐白光想了想,忍不住说了些越界的话:
“我觉得...你在这里待着挺好的,可能会不自由点,但好在安全...外面现在很不安全。我认为...仅仅是我认为,你已经为扬城做了别人一辈子都做不来的事情了。
光是一个A级,已经足够别的能力者去总局就任。你还只是个调查员,这些事情本来就不该你来担。”
米帆点了点头:“是的。我不想出去了。”
罗遮月和徐白光都愣住了。
“这里多好。现在看不到这样蓝的天了。晚上还有很多星星,人工湖很漂亮,草坪躺着很舒服。人间仙境,出去了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徐白光听着米帆的话,觉得有点不舒服,心里有一种别扭的感觉,但他还是说:“这些都是你本来就应该得到的。”
他重新打开通讯器,呆呆地看着草坪上的玻璃水杯,直线射入的夕阳光芒被弧形的玻璃身折射了方向,随后通讯器响了一下,他便说大门那边有人来了,他去看一看。
徐白光本以为米帆会跟来,他却仰着躺下,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他走后,罗遮月抱着膝盖蹲坐着,一只手轻轻磨蹭玻璃杯的边缘。米帆问:“你也好久没出去了吧?”
“是挺久的。”她说,“和你一起进来后就没再出去过了。”
“家人会担心吗?”
“我没有家人,他们很早就去世了...别这样看我,我活得好好的,人总是要死的嘛。一个人也能好好活下来的。”
“你想出去吗?”米帆说,“整天照顾我很无聊吧?一个护士都快变成保姆和老妈子了。”
罗遮月轻微地摇晃着身体,像一个笨拙的不倒翁。她小声地说:“很有意思。”
“哪有意思?”
“我说有意思就有意思!你是不是想赶我走?直说就好了!”
米帆立马闭起了嘴,等她脸上愤怒的红晕消退了,才幽幽地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怕你走了。”
“怕?怕什么...”
罗遮月没再继续说下去,她第一次看懂了米帆眼中的茫然,那是如荒漠般庞大又闷热的焦虑。
她无声地用小拇指勾住米帆的手指,以此作为自己的答案。
之后的三天,朗基努斯的队员们被神神叨叨的米帆弄怕了。他跟条警犬似的,无缘无故就往隐藏岗丢纸团,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你暴露了’四个大字。
很显然,这群队员也是无聊到了头,在徐白光的默许下,他们开始和米帆较劲,想尽各种办法躲藏起来,但很快都被米帆找出来。
这样幼稚的行为让他们的关系好了起来,米帆甚至还组织了一次晚宴,所有轮值结束的队员都一同参加了晚宴。
大家都很高兴,有几个更是不吝夸奖之词,一直追问米帆到底怎么那么牛逼,但也有几个交过手的开始调侃米帆伸手很差。
徐白光骂骂咧咧几句,恶意的玩笑就都没了,大家都不带立场地喝着酒,吃着菜。
入夜。
米帆枕着手臂仰躺着,罗遮月侧着看他,说:“徐队长被你喝倒了。”
“是啊。”
“现在是最好的逃跑机会。”
“是啊。”
“你不想念你的同事们吗?”
“不想。”
“为什么?”
米帆捂着心口:“我害怕他们。”
他伤口复原的能力下降很多,被关山打中的枪伤此时才出现了一层薄薄的痂。
一张张写字的纸片在大脑里飘过,他看到了崔涯咄咄逼人的目光,沈青低语症候群发作的模样,他脑海里甚至也有了声音,好似来自遥远深空的呼唤。
他心里产生了强烈的错位感,好像站在高楼大厦的最顶端边缘,底下的人如蚂蚁般流动着,心里有一个声音:“跳下去,跳下去。”
他的身体开始不听使唤,膝盖开始颤抖,恐惧和兴奋像是打翻了的颜料,慢慢混合。他开始分不清自己的想法,然后一只脚伸了出去。
罗遮月握住了他的手。
米帆眼里只剩下昏暗月光照亮的病房,以及她充满担忧的脸。
她的手很暖和,很柔软。
“你害怕我吗?”她问。
“我曾经害怕过你。我谁都害怕。”
“现在呢?”
提出问题的那一刻,她心里也害怕起来。
她很怕米帆会给出自己不想要的答案,甚至连他的沉默也令她害怕。她用大拇指封住米帆的嘴唇,说:“你赶不走我的,我会一直在。”
第十五天的早晨。
米帆和罗遮月都已经习惯了起床时看见对方在地上的尴尬,也习惯性地不去提起睡前所谈的心事,他们两人的夜晚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徐白光在不远处的小林子坐着,时不时用望远镜瞄他们俩一眼,毕竟现在的监视人并不是他。他望见两人手牵着走在鹅卵石路上,如欣赏到什么有趣的景色,发自内心地笑了。
但他忽然接到了讯息,于是往大门的方向去。
在十五分钟后,满头大汗的徐白光不得不打断米帆和罗遮月的散步,并带来一个让人无奈的消息。
“总局发来的信息。”徐白光火急火燎地说,“方浅枝的第四次宣言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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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押米帆的大型掩体位于第七区的内海,是海上的一座小岛,与那座科技水平极高的小岛距离不远,但属于‘朗基努斯’总局的私有地,不归市政管辖。
在他被锁在这里头的日子里,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第一件事,是方浅枝的游戏宣告。她在米帆进入掩体后的第七天发布宣言,但并没能从米帆那得到回应,反而是对星办进行了新闻发布会。
会上,对星办公室表示方浅枝的胡作非为是无法被饶恕的,对星办公室不容许任何挑衅权威的行为。对星办公室已经将米帆收容,方浅枝就算知道他在哪里,也绝对没有手段将他抓出。
而且,他们还宣布了一件大事。
他们宣布了以‘朗基努斯’调查员为主力人员,治安局人员为辅,市政提供后援支持的军队的集结声明,并对所有扬城市民宣布,扬城现已进入战时状态。
军制重建。
这表明三大机关是下了狠心,一定要将方浅枝和护星教会收拾掉。
有趣的是,发布会下午,护星教会向对星办公室发出宣言称,方浅枝与先前的护星教会袭击并无关系,她自称支会,但并非是护星教会人员。
这个声明让所有人都觉得疑惑,接着便是绝大部分人的狂欢——军队还没正式成立,就把他们吓到了!
这让三大机关挽回了一点荣耀,也让市民们充满信心,他们甚至拉起了横幅,那是一张被红油漆泼溅的方浅枝的画像,上面用大字写着‘束手就擒!’、‘人类之恶’之类的大字。
但这份荣耀与自豪只维持了五个小时。
晚上二十三时,方浅枝单宣告第三次游戏因为米帆的弃权而失败。
二十三时零五分,刚建立不到一天的临时特殊军队‘对星军’的第七区驻扎地发生爆炸。第一批入营军官被炸死,几十名前来报名加入对星军的普通人也死在火焰的余波中。
与此同时,包括第七区在内,一共有五个区域遭到了不明方向的导弹袭击,即便方浅枝按照约定没有袭击避难区,这一次袭击还是造成了1647人的死亡,五千多人受伤,其中有近五百名是各个区域的调查员和治安官。
朗基努斯和治安局都无法理解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第二天照样升起,所有人发现,那张丑化方浅枝的画像上多了一行娟秀的小字:
‘我在控制游戏无法进行的伤害,你们还可以再让扬城受这样的伤害,两回。’
她大大方方地留下了挑衅的话,而三大机关连她的一根毛都没有找到。
崔涯坐在沙发上,他的对面是黑眼圈浓厚,看起来老了很多的保镖刘侃。
两人无声地坐着,后悔在他们心中扎根,这根茎像是拥有无尽力量的巨手,要把刘侃的心脏捏碎。正是他依照崔涯的命令,在方浅枝发动‘游戏’的混乱期间狙杀许凤仙的。
崔涯抚摸着手里的烟盒,他到这一刻才发现,自己对‘朗基努斯’的信任是不理性的。
“许凤仙...杀得早了啊。”
崔涯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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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一天开始,扬城里的人都忧心忡忡。
他们或因为歪头愤怒得无法自制、需要管控的民众,或是恐怖分子方浅枝带来的袭击,或是对未来充满绝望。
陈东比较特别,他的绝望来自自身。
周崇武又来了,他仍然坐在那个位置上,但这一回陈东坐在他的正对面。
陈东的下巴上都是胡须渣子,他已经很久没好好休息过了,每一次躺下,他就会想起许凤仙的笑容,然后就是那块生冷的墓碑。
在这样混乱的环境下,陈东没法找到,也没有人力去找许凤仙的家人,甚至他的葬礼也不是陈东主持的,是森奈和露西娜在操办,他连送别仪式也没有去,直到头七,要把骨灰盒子入土时才去。
来的人不多,露西娜、森奈、方错、楚姬,郑秋夫妇,加上自己,一共七个人。
楚姬是代沈青来的,他还在医院里,情绪和状态都很不稳定,需要按时服药,无法自由出行。
陈东到时,土已经填上了,金属与石头混合做成的墓碑看起来很小巧。他看到一袭黑色连衣裙的森奈。
她的怀里捧着一只黑猫,很像弥梓许久前描述过的,米帆养的那只。
银白色的头发让她与这个灰暗的世界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