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表情有点奇怪，就像是在没有预料的时候被尖锐物体刺中手指那样，痛苦转瞬而逝。
陈东没看到他这个表情，只是苦笑起来，方错提出的问题正好也是他所想的。
按照他的理解，米帆这个人说话不打草稿，基本上是张嘴就来，在关键时候为了保命说点谎话也很有可能，他甚至认为米帆补充的后半截情况全都是假的。
“说不定压根就没有方浅枝这件事。”
陈东也开始胡言乱语：“就是这小子和崔涯不知道怎么被人洗脑了，之后得到了奇怪的记忆而已。”
“那总局就摆乌龙了。”
方错哈哈笑了俩声，陈东无奈道：“你还笑得出来...万一不是‘伸户’咱们就白跑了...”
“那也没办法。”方错也很无奈，“他是你亲自挑来的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陈东无言看向楼下的街灯，心里更加郁闷。
米帆说的那些话有几分是真的几分是假的呢？他只是把自己看成是一个找到‘伸户’的工具吗？
所以他现在不想找了或者已经找到了，就可以轻易地这样跑了。
就算最开始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到现在也该有点感情了吧？可你连要走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还是说你一直就把要走当成是自己的一张底牌呢？
结果我和第七局的其他人，就只是你想扔就扔的工具吗？
陈东挠了挠头，旁边方错一副‘我懂’的表情，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陈东‘唉’了声，吐苦水似地说：“我对他算是仁至义尽了。”
“是啊。”
“我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吧？”
“没有吧。”
他又叹了一声，十分没落：“养不熟啊。”
方错抬头，悠悠说：“要看缘分的嘛。”
陈东这才觉得不对，问：“你这么晚过来就是要说米帆的事情？”
“不不不不。”方错同样精神起来，双目放光：“是一件高兴的事，但这得从头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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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过了五个小时后，睡梦中的米帆听到了隐约的吵闹声。
“病人的情况还需要观察，现在还不能带他走！”
那是罗遮月的声音，这令他轻易地产生了幻觉，以为自己还在那个庄园中，可他一想又觉得不对。
那又不是自己经历过的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他睁开眼，看到罗遮月的单薄背影，小护士双手张开挡在她面前，直面着关山和他身后的崔涯。
“米先生醒了。”
崔涯保持着平静得像是没有动弹过的表情及居高临下的声音，说：“身体怎么样，能力还能用吗？”
“你挨一枪就知道了。”米帆说。
“真会开玩笑。好了，告诉我们‘伸户’是谁吧。”
米帆只说让他们去门外候着后便不再理会，关山本准备把他拽出去，可目光对上，他却又开始心生恐惧。
怕什么！他又不是能力者了！
关山这般想着，心里的恐惧没有渐缓一分，他像是看到了一条盘龙，那是一种眼睛比他整个人都大的生物，竖瞳里蕴含着人类无法理解的轻蔑。
但米帆的瞳孔很普通，体型也只是人类体型，所以关山更加不解，甚至是愣在原地。
崔涯体察出了下属的情绪，思索着将他叫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罗遮月和米帆两人。
小护士似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长长呼了口气，绷直的腰顿时弯了下来，回头一看米帆，发觉他手背有小小的血珠在渗出来，连忙帮他把针头**，一边擦药消毒。
她半跪在床铺前，十分仔细地上药，他坐在床上看她。
这个视角与他观察另一个自己生活的视角非常相似，她也是这样认真地照顾着另一个自己。
雨后的早晨，米帆觉得有点冷，右腿因血液不畅而发麻，那被她捧着上药的左手又是怎么回事呢？
它为什么有麻痹的感觉，又为什么和心脏一样能感觉到跃动呢？
肯定都是因为眼前的你。
罗遮月一边上药，一边低声地说：“出于护士的角度我是不建议你出去的，你中了两发子弹，都不是贯穿伤，谁知道那种新式弹头会对人类有什么影响，你还是留院观察比较好。”
罗遮月没听到米帆的回复，以为是自己说多了，开始沉默地用绷带在他手背上比划来比划去，又忽然恍然大悟般，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了创可贴轻巧地贴上。
抬头，她发现米帆正在看着自己，这令她觉得自己脸上像是沾上了奇怪的东西，不由地想撒腿就跑，但米帆却很快从床上下来，十分僵硬地对她鞠了一躬。
“不用的不用的，你是英雄，我只是做了分内的事。”
罗遮月有些高兴，但她也感觉到耳根子发热，连忙推着他的肩膀让他抬起头。
可米帆一直保持着诡异的身体前倾状态，罗遮月像是被人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只有羞意徒增，端起昨晚拉下的医药端盘便跑出去了。
‘我还以为你会和看到露西娜那时一样扑上去。’
换衣服的时候，声音忽然说：‘按照你们之前的亲密程度，你什么都不做令我惊讶。’
“她和我并不熟悉，和她的亲密是与我无关的事。”
声音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试图站在人类的立场上分析这件事情，但如何分析都令他觉得不合理。
‘你是一个奇怪的人 。’
声音说：‘你接受了露西娜死而复生，这意味着你的本能认同自己曾经历过那个世界。可你却不认同罗遮月。你不觉得自己很矛盾吗？’
米帆沉默，不管局外人怎么觉得不合理，在他看来，没发生过的事情就是没发生过。
那个世界的他，在现在的米帆看来就只是个同名同姓的人演的一场电影，很难有真实感，因为他根本没有做过这些事。
——如若没有看到罗遮月，他不会为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动摇。
人类是不理智的生物，声音想。
仅仅是因为自己心中的道德，便认为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做出杀人屠城的事情。
仅仅是因为那是自己大概率不可能会做的事情，就否定掉这件事存在的可能，甚至是否定掉过去的自己。
感性远超理性，所以他们永远无法理解魔神。
声音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会认为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做出杀人屠城的事情呢？结果已经告诉你，这一选择是完全正确的，方浅枝被你逼迫出来了，全扬城的人也得到了惩罚，你却认为这是不合理的？’
米帆看着窗外。
医院外的马路有许多破损的地方，那是护星教会破坏留下的痕迹，偶尔会有车辆快速地奔驰而过，或者有三五行人零零散散，他们有些闷声不语，有些则结伴说笑。
‘你的情绪我是能感知到的。’声音说，‘特别是悲观和伤心的情绪。我是没有关系的，但这对你并不好，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倾听你的想法。’
米帆仍是看着窗外。
‘是因为我说的百分之七十，所以你才不愿意和罗遮月恢复关系吗？’
米帆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理智，此时此刻，他满脑子都是罗遮月，但他还是克制着，克制着。
‘百分之七十的原因是罗遮月’这个说法是不正确的，米帆清楚地明白，罗遮月的死是表面原因，会令他想要毁灭扬城的只可能是那些路人。
徐白光说的，他甚至没有亲眼见过的路人们。
这些冷漠甚至充满恶意的人才是米帆毁灭扬城的原因，就如那个他所说的：这些人不配被救。
可他仍然不能因此认可那个屠城的自己。
他深深地知道，月落下的地方，绝不会是日出的方向。
门被推开了，崔涯在门外低声说：“该走了。”
“走。”米帆应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