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斯坦丁停下了塞茶的动作。
他十分不解米帆为什么会突然为自己开脱:“我不至于怀疑卧床患病的病人。”
“您不会,崔局长会。在另一个世界里,我被他怀疑了许多次。”
他的话里免不了有厚重的感情。
那些愤怒,那些怨恨,此时仍然盘踞在米帆的心头,米帆每一次看到崔涯,都恨不得与他吵上一架。怎么世界上有如此像狗皮膏药一样的人啊,何等的不要脸皮。
可他却又觉得,如果在同等条件下,能与这样的人竞争,那或许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成为他的部下,也应当是一件幸福的事,不然关山也不会忠诚到那个地步。
米帆合掌,低声说:“但逝者已矣。”
“是啊,逝者已矣。”
热水第一次浸入茶叶中,像是一滴滴入清水中的血液,茶汤慢慢以絮状散开,茶香也扑鼻。
但老人家和米帆都知道,第一杯泡出来的茶往往是不能喝的,要倒掉。
老一辈的人有自己的说辞,说是人工晒制的有脏东西,但康斯坦丁认为这是一种形式,一种成为了茶文化的传统。
总有一些用尽全力需要白费,就像玉石需要磨去尖锐的棱角。
“但生者还要活下去。”康斯坦丁说:“崔涯被杀,说明他有被杀的价值。他知道了什么,而现在这些只有你可能知道了。
或许可能知道生存下去的办法的人只剩下你和直接与他打斗过的九重葛。
你们两人都对我们很重要。”
“您高抬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米帆目光低垂,他觉得脖子和后背都在发酸:“我胸无大志,既不想做局长做部长,也不想追求实力,连曾喜欢过的学术现在也是兴趣缺缺,生命对我来说也不是必须的。我只想做一个普通人,随处可见,一抓一把的那种。”
此时此刻,米帆想到上一个世界中,自己与‘朗基努斯’的争斗,仍会觉得浑身疲惫,身心俱乏。
他可以和异常生物斗,不管他们有多强。
可以和祁伯川的人斗。
可以和护星教会的人斗。
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和治安局斗。
因为他们是敌人。
但他无法和‘朗基努斯’斗,因为他心中一直将‘朗基努斯’当成是自己人。
平时私下里有点排挤,有点吵闹,甚至搞点权谋陷害,他都可以接受,毕竟资源就这么多,不动歪心思怎么抢饭碗吃?大学时候他就遇到不少,但他不在乎。
可如果大敌当前他们还在后面使绊子使手段,这边挡一挡那边阻一阻,最后两败俱伤,付出的努力全部白费。
米帆无法接受,哪怕有人告诉他这是生活的常态他也无法接受。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一把好钢,只用来做牛刀是不是太浪费了?”
水又一次沸开,康斯坦丁的声音和沸腾的声音几乎保持同样的响度:“你不该被浪费在生活琐事里。如果你愿意,你将代替崔涯的一切职务,直接上级只有我。如果你想自己组一支队伍我也会给你最大程度的支持。
你想要的一切,人员,闭锁物,**,甚至是击坠系统,我都可以帮你拿到。你想做的事情,全‘朗基努斯’,甚至是三大机关都会帮你。”
米帆摇头。
康斯坦丁记不起上一个拒绝自己请求的人是谁了。
是露西娜?似乎也是对于她有利的事情,她同样毫不在乎地拒绝了。
他准备泡茶,可却发现茶壶里满满都是水,刚才将第一次泡的茶倒出后,似乎随手就又给补满了。
茶香浓厚,但康斯坦丁知道这茶肯定不好喝。
泡太久了,精华被苦涩所掩盖,甘醇的茶,也就变成了苦汤。
白费了这些茶叶而已。
康斯坦丁斟满两杯茶,缓慢地推到米帆面前,米帆点头,捧起茶杯,喝了一口。
苦。
苦到有点反胃,能让人今后都提不起喝茶的欲望。
这时,康斯坦丁站起来,对着米帆鞠了一躬。
米帆不知该作何反应。
眼前这个男人,拥有最高的权力,他曾无比害怕有人夺走自己的权力,所以搭建平衡木,剪除手下的羽翼。他如果一直都是这样该多好,米帆可以恨他入骨,认为他只是个内斗精英,是个老糊涂。
可人总是复杂的。
这一次,康斯坦丁认清了局势,知道目前最大的困难是‘伸户’祁伯川,所以愿意放下脸面来求自己一个小辈,愿意将自己的权力分出来解决问题。
只要掌握的信息够多,这种人就是理智的。
这令米帆不胜唏嘘。
他此时想到了崔涯,如果崔涯不死,今天面见自己的人就不会是康斯坦丁,或许是因为崔涯死了,康斯坦丁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吧。
米帆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说了句“我得想想”后,将那杯苦茶喝完后便离开了。
出门时,仍然有一堆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他们显然是听到了自己和康斯坦丁的对话,这些人目露凶光,好像觉得自己收到了侮辱,想要杀了米帆而后快,但也有一部分人投来了羡慕,甚至是佩服的目光,这让米帆很是不解。
羡慕老子喝黄连汤吗?
徐白光不在,只有关山对他敬礼,米帆忽然看懂了他手上白绷带的含义。
关山驱车将米帆送到了家楼下,下车时,米帆忽然说:“你老大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们的事情?”
关山回想后僵硬摇头:“崔局长已经不在了。”
“节哀,但话我还是要说的。上个世界里,你自己乱来,不听劝告冲在前面被榴弹炸飞了手手脚脚,我好心好意要去救你,你骗我过去后朝我打了一枪。”
米帆轻拍着自己身上的弹口:“用的就是我打自己的子弹。”
关山眼睛眨了眨,起初时他有些不敢相信,但很快他便自己猜出了原因,平静地说:“很对不起,但我不会无故做这样的事,我理当是执行了命令,或者米先生太可疑,但我仍需要向您道歉。”
他深深鞠了一躬,幅度很大。
米帆听他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得劲,但他还是撇了撇嘴,说:“一笔勾销了。”
话说出口,米帆觉得压在心上的石头碎开了,碎成了一滩粉末,心脏每一次跃动都能将它抖去不少,不一会儿便无影无踪。
目送关山回去,米帆没有立刻上楼,他在庭院里转了一圈,找了处楼梯口坐下。
此时,声音说:‘这算是你和自己和解了吗?’
米帆没有回答。
和解?
和谁和解?
承认自己有毁灭扬城的可能,等同于否定掉他以年幼时期思想建立起来的道德,等同于否定掉十二岁以前的米帆。
也等于否定掉这十年里他为此修补道德的努力,否定掉现在的自我。
承认过去会否定掉现在,那未来又会在哪里?
这怎么和解?
米帆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情,于是问:“你准备什么时候跟我说清楚?”
‘说清楚什么?’
“一切。”米帆说:“魔神的世界观为什么会入侵这个世界?祁伯川是怎么回事?九重葛又是怎么回事?其他人又是怎么回事?一切的一切都...”
米帆忽然没再说下去了,一个喘着大气跑动着的女孩子的身影闯进他的视线。
弥梓满脸都是汗珠,她接到了陈东的电话,告知她米帆已经回家,于是便一路跑来没有停过,直到现在她看见米帆坐在楼梯口时,她才终于停下了步伐。
疲累和闷热卷得她喘不过气,呼吸道有渗血的铁腥味,她一下就呛得说不出话,咳嗽着就地蹲下。
米帆看她呛成这样,连忙从楼梯口走过来,轻拍她后背,心想着跑这么急做什么时,忽地天旋地转,弥梓把他扑倒在了地上,呜哇呜哇地哭了起来。
米帆措手不及地托着她,黏糊糊的两人的脸颊贴在一起,她的眼泪和汗水都混到了一起去了。
俩成年人在公开地方抱成一团极易引起其他人的围观,不一会儿保安也过来了,帮着米帆把弥梓扶到楼梯口,一边嚷嚷着“小两口的事你们掺乎什么”,一边把人给轰走了。
弥梓也止住了眼泪,抽泣着靠在米帆身上。
米帆有种不好的感觉,但不是家里人出事这种水平。
而是一种更加不好的,世界水准的感觉。
比方说,弥梓也记得重置前的事情。
不然很难解释仅仅七天不见她就会失态到这个地步。
米帆想问,可是说不出口,半张着嘴,好一会又望向别处,思索着该怎么开口,忽然有头发丝垂在他眼睛前。
抬头发现小牧正手抱臂站在他后面,她正探头探脑看米帆在藏什么。
小牧在这...
米帆回头,发现楼梯平台上,戴着贝雷帽的森奈同样抱着手臂,靠在墙上,只用一只眼睛瞄着米帆。
同样的动作,小牧做起来便是傻里傻气,像个小孩,幼稚得很。
森奈就不一样了,杀气腾腾。
弥梓也看到了小牧,两人四目相对,都皱起眉头。
她随即抬头,隔着米帆和森奈相望。
森奈发现了弥梓,怒意稍有衰减,看着米帆朝楼梯努嘴,随即走上楼梯,小牧摇头晃脑,眼睛直盯着自己的长发末,不知道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晃荡着用头发末去碰米帆的脑袋,直到米帆瞥了她一眼这才转身跑上楼梯。
弥梓蹦了起来,用袖子蹭眼泪,一边大口大口呼吸,说:“刚才激动了些...我们先上去吧。”
米帆也跟着她上楼,小声问:“老局长发生了什么事吗?”
弥梓摇头,无声地往上走了几步,停在阶梯上,米帆也跟着停下,看她肩膀怂了起来,声音很轻:“忽然想见你,没有其他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