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帆原先的计划是死缠烂打,在外面耗到他开门,毕竟这次是来告别的,怎么也不能无缘无故就走。
但在外面耗了一阵却看到了这一幕,心思也打消许多,正要离开时,视线却恰好和罗遮月对上了。
“米先生...”
罗遮月脱口而出,却发现自己理当不该对一个‘病人’记忆如此深刻,看见米帆面带惊讶,她就更觉得自己太过自来熟,尴尬得转身追上两位医生。
米帆这时回过神来,人都已经跑过拐角,看不到影子了。
他把东西放在沈青的床边,放弃了留纸条的念头,离开了。
‘你对她的态度让我不解。’
回去的路上,魔神意识冷不丁说:‘你身上这些不必要的克制就是你所谓的道德?我无法理解道德和向她坦白之间的关系,这甚至只需要三至五句话的功夫,无法理解。
你方便和我讲述一下你持有什么样的道德吗?’
米帆脱口而出:“做好人。”
‘然后呢?’
“没有了。”
‘能将如此空泛的概念当做安身立命的根基,你确实与常人不同。’
最初的概念的确是这样,之后打了许多补丁,这个概念开始变得细化,但此时补丁已经毫无用处,他走到了概念的尽头:他开始分辨不出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万事万物都是双刃剑,完全而细致的观测下,势必会对模糊的言辞形式产生冲击。
‘你缺乏立场。’
魔神的话直切要害:‘人类不可没有立场而活着。你同时站在两种立场上。这确实可以仔细地观察世界,但不可避免地会出现思想上地混乱。’
“有立场又能怎么样?”米帆反问:“双重标准依旧存在。厚此薄彼的人照样可以指责别人厚此薄彼,甚至可以以‘自己厚此薄彼不成为自己指责别人的理由,就和指责冰箱不好不需要自己会修冰箱一样’,即便否定了这个比喻间的相似性,人依旧能以死缠烂打的方式思考出别的理由。”
魔神没有反驳:‘你们这一根属最大的问题就是傲慢,认为自己高人一等是常态。况北斗的话你仍耿耿于怀?’
“如果是魔神会怎么做?”
‘抢过来。’
“野蛮。”
‘蚂蚁如若有嘴,也会指责踩踏他们的人类野蛮,但人类不在乎。’
魔神说:‘魔神确实高人一等,你也确认了这一点。再说,以野蛮对抗道德双标,两者都是人类文明不认可,属于以暴制暴,有何不可?’
米帆没有很快反驳,他感觉自己好像抓到了什么东西。
是以暴制暴吗?
“你们魔神都是以抢夺、斗殴之类的暴力手段解决事情吗?”
‘是。’
“死亡呢?”
‘魔神不死。魔神柱力只要在,魔神文明就会在。这也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原因,这个世界拥有优良的土壤,能让魔神柱力在这里生长蔓延,只要如此,魔神的文明就会在这里扎根发芽。’
“那人类会怎么样?”
魔神想了想,说:‘你们很奇怪,三百年前,超能力文明侵入世界,你们获得力量,但仍保持着低下的文明水准...即你们的道德水准过于低下。魔神柱力的蔓延会极大地改变这种情况,你们会不可避免地进化。’
“然后变得和你们魔神一样没有道德?”
‘这不是贬义词。’
米帆沉默了。
好几十秒后,魔神忽然像猜中他心思般地说:‘祁伯川所做的确就是我们想要做的,但我仍愿意站在你这边。’
“为什么?”
‘主体承认你。其他承认物会以什么方式协助被承认者我不清楚,但我也会承认你,认同你的一切行为,并帮助你。’
魔神意识到自己在意问句回答问句,于是说:‘你可将我们看做是共存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普通的攻击无法伤害你,魔神柱力和自身的力量都能修复你的身体,你还要有白发小妹的森花章,但魔神可以。如果你要与魔神为敌,我就帮你。’
“魔神不是不会死吗?”
‘我是魔神的承认,你可把我当做魔神的分身,魔神主体理论上不会灭,但散落在无数世界里的分身是可以被摧毁的,用魔神力。’
米帆‘哦’了一声,说:“为了我你要当魔神的叛徒。”
‘我不接受蚂蚁的道德概念。’
魔神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接下来要去找谁?’
米帆在一栋看起来有一定年岁的楼房面前停下来,打了通电话,五分钟后许凤仙便急匆匆跑了出来,头发乱糟糟地,像刚睡醒。
“今天不用上班。”
许凤仙心虚地岔开话题:“你怎么找我来了...是不是那个姓崔的谁又...怎么了...”
米帆忽然恍然大悟,笑笑说:“你不用再防着了。”
“事情解决啦?”
“崔涯死了。”
不解缠绕着许凤仙,但他摇了摇头,哦了一声,问:“这个人为什么要找我的麻烦?”
“你好像不在意他的生死。”
“也不是。”许凤仙迟疑着说:“对一个从未见过却被你通知会伤害到我的人,他的死亡我只能做出这种反应。”
这反应出乎米帆意料。
米帆解释了下重置世界的事情,他说得很轻巧,尽可能地缩短流程和压缩与他无关的事情,也没有提及他的死亡。
许凤仙又是愣了几秒,接着忧心忡忡地说:“和那个要在平安夜干死扬城一半人的家伙有关系?”
“敏锐。有些关系...还有些事要问问你,你对方浅枝很熟悉吗?”
“不算。”许凤仙顿了下,觉得该给一个更加正确的评价:“曾经很熟,但直到你刚才说起我才想起这个人...年纪比我小...让我来说不大好,但她对我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米帆的眉头抽动了下,他追问:“是指她对你表白?”
“你知道这件事?你可别告诉森奈!”
“不告诉...你为什么拒绝了她呢?”
忽然地,许凤仙脸上的慌张和紧张消失了,像陷入了无尽的回忆长河,其厚重隐约从目光中逃逸出来。
“她喜欢的不是我。她喜欢的是我的一个剪影,就是那个帮助她的,能够一直保持着不说谎话的我的剪影,而非真正的我,即片面的我。
就像茶,茶叶能泡很久,但不是每一杯都有恰到好处的甘醇,而她只想要这杯,却误以为自己喜欢茶叶。”
米帆听得一愣一愣:“你对她的理解很是透彻...很独到。”
“你在上个世界和她起矛盾了?”
米帆略有些心虚地笑:“何以见得?我只说了方浅枝重置世界吧?”
“猜的。”
许凤仙也笑了,有些腼腆但却带这种不得不说的语气:
“她年轻,至少比我们都年轻,有些时候看得太片面了
比方说看见一个人常露出好人的一面,她就会以好人的方式对待他...她把所有人都看作是小说或者动画作品的人物,要求他们一直保持人设。
对一个切面抱有太大的期待,往往就会落空...她自己深受其害而未察,因为认为自己不够优秀所以不使用能力,而且尽量不去左右别人的看法...她有一种近乎偏执的自控力,企图做一个纯粹的人,但我不认为这是可能的。
如果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不,是太在意别人的话,人就会很难动作。而什么都不做不代表别人就不会被影响...你怎么了?为什么摆出这种惊讶表情...?”
“没,刚在想你要不要继续读高中,然后去找一份心理学的学位读一读...你这分析的本事怎么练出来的?”
许凤仙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没朋友,在学校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观察人类。”
米帆庆幸自己和露西娜把这人从家里拉了出来。
这种人当家里蹲未免也太可惜了。
临走的时候,米帆说了下自己要离开第七局的事,许凤仙听得连脚都挪不动了,米帆倒是很平静:“不适合我。”
“那你准备去做什么?”
“不知道,祸害学术界?或者和你一样观察人类去。怎么?想劝我?”
“也不是,我支持你。”
犹豫了会,许凤仙还是说了:“刚才是骗你的,我辞职了,跟陈局长说好了,进第七局。”
哦豁。
“你反对吗?”
“不反对,我也支持你。进第七局挺好的,大家人也挺好。”
陈东和许凤仙是老相识了,应当不会对他用之则弃。
那就没问题。
米帆比自己想象得更平静:“加油吧。”
两人握手,像是交接了一场马拉松比赛的接力棒。
许凤仙望着他离开,转了转脖子,深吸了口气,走在回家的路上,好像周围的景色变得开阔了。
是不是有几分长高了呢?
与他背道而驰的米帆也有不一样的感受,他呼出了一口浊气,心里轻松了不少。
但这时,魔神忽然出声了:‘他对方浅枝的评价让你心情很好,因为方浅枝有缺陷,所以她的话全都是错的吗?’
仅仅只是一句话而已,米帆那种自我良好的感觉骤然消失了,他甚至产生了愤怒,认为魔神是在故意恶心自己。
但他知道魔神说的是对的。
月落的地方不是日出的方向。
因为方浅枝的错误而否定掉她的一切判断,是毫无疑问的傲慢,况且无法动摇的证据依然还在。
方浅枝是错的,以暴制暴,这一切都不能作为米帆屠城的理由。
米帆自言自语:“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