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个月繁华如迷梦的时光。
华梦街是洛阳城最繁华的贵族街道，流言与奢侈在街上以触目惊心的架势横行霸道，歌声、笑声、叹声、吟声、闲言碎语声声声入耳、句句惊心。现下，正好又有“朱砂沉研”被华梦街巨头之一安靖然公子赎身一事，于是，从华梦正街贯穿西街再到东街，无处不多了种糜烂的气息。
然而，更广为流传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万花艳香新任花魁，“婵心玉颜”，单玉颜。“月债风情皆自惹，花容玉貌为谁颜？阶柳庭花何来怨，巷绿楼红兀自怜。”，这是属于单玉颜的诗歌。
传说或者眼见的，这个“婵心玉颜”，是一种好比婵娟的惟美风韵，是一种好似蓝玉的奢侈玲珑。
不过，也有传言，“婵心玉颜”本来并不是名副其实的准万花之首，她并非长得最美、也并非最有特点、更非人缘最好，甚至，还有很多女人讨厌她，只是“朱砂沉研”走后，她是认识贵族公子最多的一个人，以及，她有一个实力雄厚的后台，至于这个后台到底是谁，大家无从猜测，因为，“婵心玉颜”认识的贵族公子实在是多得很。
柳销妍斜倚在酒桌上，眯着细长的醉眼喝酒。看了看天空、要下雨了。
要下雨了啊……她不由自主地拉了拉华丽的绢纱披肩。
“蜀天常夜雨，江槛已朝清”，也不知是何人所说呢。谷雨时节这么快就到了么……从上次的聚会以来，原来已经过了那么久了。
下雨以及，下雨的时节，她其实很喜欢，仿佛可以看见那些无聊的虚伪全部被脱去面具，显露真身。虽然这只是臆想，可是依旧不妨碍她喜欢多雨这件事本身。
时间如同流水一般过去，发生了好多事呢？对于每个人来说，特别是对于她以及那些一步步进行的计划来说。
已经发生的，成功地凭借单玉颜得到了上层社会的认可，成功地让安然公子为华容赎身，成功地使单玉颜与安然公子相识。
还有呢？目前还在计划中的，或者已经展开了的，一个又一个预想好的剧本，还得继续下去。
最后，是已经过去的，但依旧在她心中晦涩跳动的回忆……
那个夜晚，那个月圆之夜，那张被毁的脸，那位神秘的女人，以及那场突如其来又仿佛恰好到达的交易。
想到这里依旧心惊……柳销妍不由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依旧是光滑如新，细腻润泽的手感。
好像一场梦……
如果不是那一纸契约还在，恐怕连她自己都要怀疑，那个被毁掉面容的女人是不是她，或者说，那个晚上出现的一切又是不是幻觉。
她，柳销妍，引以为傲的面容在一个夜晚被毁掉了。
但是却没有人发现。
同样，在没有人发现的那个夜晚，来了一个女人，重新给了她一张脸，一模一样的——或者说，是比原来更加完美的面容。
好像一个诡异有充满诱惑的魔咒，给出圈套，再给出醇美的赏赐，邀她上钩。
“怎么就上钩了呢？”自言自语地再次举杯，却发现酒杯已空，她失笑，“怎么能说上钩呢，必然的交易而已……面容，就是一切罢了……只不过，这样玄幻的交易，不知道，要获得怎么样的代价呢。”
话停到这里，没有继续下去。
因为有人将它打断了。
“姑娘，您的酒，极品白花酿。”
“我没有要啊”
“是那边那几个公子哥儿为您点的。”
柳销妍目光越过小二谦卑的头，落到了斜后方一桌衣着华丽的公子哥儿身上。见美人回头，他们十分帅气地向柳销妍点了点他们奇形怪状的头。柳销妍莞尔一笑，传头却冷嗤了一声：又不是在妓院，你们以为给我酒我就要接待你们？于是，不以为然的，她倒了一杯酒一饮而下。
可这次，她显然犯了一个错误：对于女人来讲，也许妓院只是妓院，可对于一些男人来讲，妓院就是任何一处有女人的地方。显然，刚才那一群男人来讲就是这样的。只见他们五大三粗地迈着他们的熊步过来了。
柳销妍哑然。不过，下一刻，她很实际地开始想在事后要怎么最大限度地捞他们的银子。想着，她开始整理她肚兜上的绳子，就在她扯开疙瘩准备重新系时，上方突如其来地传来一句话：“你带子系得好好的你去扯它做什么？”
柳销妍吃惊地住了手。向上看去，顿时一阵心惊。
站在她面前的，正是叶翎秋。
侧脸看着近在咫尺的男子，柳销妍觉得自己的心绷得紧紧的。
夜色浪漫得像墨水，两人的姿态很暧昧，但是，却很微妙的，没有进一步发展。
这时，叶翎秋突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柳姑娘，你路过家门了。”
柳销妍只觉耳边丝丝气流轻缓地搔弄她的鬓发。她转脸，正看见叶翎秋深沉又明晰的眸子。她觉得莫名其妙。
“不小心点吗？不怕被抓回去接客？”只听叶翎秋继续说。
柳销妍心中紧觉，他说这么无聊的话，到底有什么目的？但她并没有犹豫太久，有时，一个人的犹豫可以透露出很多东西，她不想在别人面前透露什么，即使是他。于是，她摆出青楼女子特有的动作，直接向叶翎秋靠了过去，挽住了他的胳膊：“本来我今天就放假，所以，不用担心会被‘抓’回去。”
下一刻，有一层一层的笑意在叶翎秋清明的眸中荡漾开来：“柳姑娘反应的确是快，我刚才突发其想要试一试你的谨慎，我没有失望，你果然懂得用最为普通的行为掩饰应当掩饰的东西。”
长长的一段时间，叶翎秋把柳销妍看着，柳销妍看清楚了，他的眼中有赞扬。
两人近近地挨在一起，在外人看来，两人宛如鸳鸯一般，一个纤尘不惊犹如镜中影，一个点泥不染宛如水里花。只有当事人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们不是找到了情人，而是找到了同类。
叶翎秋邀请地说到：“去鄙下的水亭一游可好？”
“叶家当家人在华梦街的水亭？公子可是说不远处的染黎亭？”
“是的。若不介意，柳姑娘可愿赏脸一同赏月？”
“好啊……”柳销妍明了地笑了。
当真是“赏月”吗？知己遇知己，想必猜测不少，应当好好交流一下“心得”才是。
夜色一半深远一半狂放。红霓灯下的莺歌燕语渐渐消退成心中轻缓玄妙的亲和。然后，两人就这么静静地走着。奢靡的万花艳香很快到了身后……
“好了，叶公子若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我想问什么……”本来面向湖水的叶翎秋突然转过身看向坐在软椅上的柳销妍，“柳姑娘的计划我已经猜到一半，剩下的一半我不贪心想要现在知道，我想看着它慢慢地发生。倒是柳姑娘你，难道对我是如何察觉你的计划的一点也没有兴趣？”
“叶公子是聪明之人，自有聪明的办法，我想，我也已经猜到一半。”
“哦？说来听听。”
“最聪明的办法，就是观察，观察单玉颜。”
“柳姑娘果真聪明。可是，你知道在前几个月的那次聚会上，我是怎么看出不对的吗？”
“这就是个讽刺了，” 柳销妍无奈地摇摇头，“安然公子没察觉妓女在男人面前夸耀推荐另一个妓女是一件不正常的事，倒是被叶公子察觉了。叶公子也必定看得出来，单玉颜是一个嫉妒心强、虚荣、又简单的人，她万万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所以，她做这样的事情，就一定是受人指示。又所以，当时叶公子问我，‘是谁指使单姑娘这样做的？’”
听着柳销妍的分析，叶翎秋笑得畅快：“但是，我确定是你，却是在另一次。”
“就是我和单玉颜从华容房间里出来，遇上你的那次？”
“要说我那天会在那里出现说是巧合也不是巧合……”叶呤秋像是突然犹豫起什么，可惜柳销妍没看懂。少顷，只听叶呤秋继续说：“暂且不管这个，我确定是你，因为我听到了单姑娘说的一句话。”
“什么话？”
“‘没有苦恼空抱怨，没有本事空自负，说句实话，华容，你就真的只有运气好而已’。”
“就只是这个？其实，单玉颜自己也看得出来，话容只有运气好而已啊。”
“重点不在后面，在前面。若说‘没有苦恼空抱怨’是单纯的侮骂，可‘没有本事空自负’就不是了，单姑娘自己就是这样一种人，所以，她是看不出这一点的，若看得出来，她自己就不会‘没有本事空自负’了。”“接下来的‘你就真的只有运气好而已。不过，你现在却连把握运气都犹豫了’明显是在暗示华容跟随安然公子离开是一件好事，之后你又给了华容同样的暗示，再加上整个事件的有关人只有你们两个，从一开始的聚会到后来劝说华容离开，所以，我确定了，是你。你就是策划人。”
柳销妍并不吃惊，听叶翎秋继续说话：“柳姑娘很聪明，所以很冷清，对很多事都不会感兴趣、不会去做，但是，一旦做了，就一定有所图。单姑娘很想当花魁，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而柳姑娘竟然会和单姑娘会走到一起，我想，一定是柳姑娘答应要帮助单姑娘当上花魁，所以，单姑娘答应合作。可为什么要合作呢，想必，是柳姑娘自己想要当花魁吧。”
“对了大半，错了一点，不是我找她说要帮她，而是她自己找上我。这就叫做，急着要往坑里跳。”
“可是，有一点我实在是想不通。” 叶翎秋的脸上，终于有了少许迷茫的神色，“为什么，要当花魁呢？以柳姑娘你的聪明，明明可以，不当青楼女子的……”
叶翎秋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柳销妍看入眼中心中没来由地一痛，她蓦地前倾，凑到叶翎秋跟前：“真的想知道？因为，我虽然有一点脑子，但是还不够，这一点我很清楚。我怕如果我进入外面的世界会应付不过来，其实，我是很没水平的。所以，为了安全与安乐，我决定就待在妓院，至少在这里，我可以应付任何一个人。”
柳销妍变得激动了，不是因为叶翎秋，而是因为，她提及了自己的无能。
躁动不安里，却不知不觉的，她和他的距离，竟然只剩下气流与气流游动的间隙而已。
叶翎秋只觉鼻下突兀地游走一丝浓郁的馨香。心中刹那间的悸动，他情不自禁地圈上她柳一样纤细柔软的腰肢。
柳销妍没有闪躲。坚定地看向他的眼眸。就在这四目相接的刹那，窜升了耀眼的眩晕。目眩神迷中，叶翎秋轻轻捏住她的下颚。漫长而柔缓的上抬动作后，他吻住了她的唇。
柳销妍闭目。
温润的触感中，她竟然清清楚楚尝到了她已久的期待！从未开放过的渴望在他口中缓缓绽放成为微热的柔和。她迫不及待地寻找震颤，这莽撞的举动使得纠缠于唇舌的触感一下子成了灵魂中的悱恻。一个微笑立即从她舌尖绽开，又马上被他摘去了。
漫长的亲吻后，心灵默契般的，二人同时稍稍往后退了退。冰凉的空气瞬间漫了上来。
隔着恰好看见对方睫毛的距离，叶翎秋只觉一股酒一样浓烈的情感翻覆在胸中，可却怎么也呼啸不出来。这时蓦然察觉，从前竟然没有任何女子曾让他如此颤抖着心动过！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看着她梦幻一样的娇美在他面前如梦一般盛放着。
“叶公子。”
“恩？”
“这个‘染黎亭’是你的。”
“恩。”
“那……不会有人来吧？”
似雷击又似将醉不醉的饮酒，叶翎秋刹那间惊觉了什么。他猛然看向柳销妍，只见怀中的佳人瞬间黯淡了莹白的亮泽。
黯淡了，就像绽放正华美的昙花，慢慢合拢了润泽的花瓣，等待即将更华美的绽放。
下一刻，柳销妍已边叹边笑着，仰头回看着后方男子逆光的面容：“这也许是唯一一次机会呢……”说着，修长的睫毛一抖，神秘而艳丽的笑容溢上娇俏的眉梢。柳销妍翻身对向叶翎秋，支起身子向他小心翼翼地靠拢过去。
意料之中却依然猝不及防的亲吻再次落到微热的唇上。
没有顾及，没有间隔。缠绵而轻缓的纠缠由两人心中共同的震颤牵引着，丝毫不显肮脏与不堪。
缠绵不似蜜意柔情却更剩蜜意柔情地纠结生长。被丝绒簇拥在中央的柳销妍慢慢散开不醉不醒的酒意，就待被谁饮下。
“告诉我，你打算让安然公子干什么？”
“你不是说不感兴趣吗？”
“我只说我不会操之过急。但是，我想知道，你会让安然公子怎样？”
“我……”柳销妍叹了口气，又蓦地咬住下唇。连绵的纠缠把她弄得呼吸失控地紊乱，后面的话她几乎已无力去说。
“我已经猜过了，你只用告诉我我猜得对不对。”
“恩……那，你猜的……是什么？”
眼中本来恍惚的叶翎秋顿时凝聚了眼中的焦点：“‘婵心玉颜’那个实力雄厚的后台就是安然公子吧？你让单玉颜向他介绍华容，其实也是想让他和单玉颜多接触吧？”
柳销妍吃力地摆出一个笑容：“是”
“那么……先利用安然公子解决掉华容，再想办法利用他解决第二任花魁？”
这一声问出，却是无人应声了。
片刻后，叶翎秋轻轻俯下头，把目光定在柳销妍隐藏着秘密的眼上，似是无意却处处留心的：“这也是逻辑之中的，可是，我却不知道，你怎么利用安然公子，解决掉单玉颜？”
只一瞬间，柳销妍抽动了一下。连叶翎秋也感觉到了。
“你说怎么办呢，叶公子？”
叶翎秋停下动作，眼睛渐渐眯起：“有句老话，‘打狗也要看主人的面子’，可如果主人已经没有面子了呢？那狗就完蛋了。”
“……恭喜你，叶公子，你完全猜对了。”
暂时没有人说话，也没有谁动作。凉风把灼人的热度卷走了三分，柳销妍已经觉得体温都降低了一半。就在这时，叶翎秋突然在她额上轻轻一吻，然后竟然从她身上下来，随后躺在她身边抱住了她。
久久的拥抱里，只听见叶翎秋平稳而细微的呼吸。柳销妍以为，他们将这样安静地度过这一次。
然而，完全出乎意料的，打破这种暧昧僵持的竟是一声柔软绵长的猫叫：
“喵——”
“什么嘛！好心好意要耐心等你们完事的。顺便想看看男女到底是怎么干的咧！哪想到前戏还没完你们就都卡壳了！”
暗影下，慵懒依旧的女子用她始终得意洋洋的水晶指甲轻轻挠着猫咪小小的耳朵，“算了算了啦！反正这种事，我以后一定可以看到很多很的！”又往垫子里耸了耸，可爱的动作，可却掩饰不住这个娇小女人孩童般无辜外表下那些龌龊的奇思怪想。
“柳美女，容颜已经给你，只剩下最后的一件事，我们的契约就要起效了，当明天我把安然公子私自扣押献给皇上的贡品一事透露给皇上时。”
“是的，那时，就差不多了……安然公子也差不多了。”
“呵呵~~~”巫玛竹魅突然笑了起来，“一个男人解决俩。表面上看起来是你和单妹妹合作，利用安然公子解决华容，其实是你利用单妹妹，让她去利用安然公子解决掉华容和她自己。啊，该说这是一箭双雕呢，还是螳螂捕蝉呢？最可怜的就是安然公子了，被用来用去的，最后还要搭上自己。”
“随便你怎么称呼。” 柳销妍自始至终都没有多余的话语和表情。她看了看窗外即将明亮的天空，想到华容、想到单玉颜、想到安靖然、也想到了叶翎秋……
其实，也许也就是这么一天，爱与欲望，注定了同时盛开，同时凋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