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雨在子时的时候渐渐转小，而后变成淅淅沥沥的低吟，像琵琶哭泣的诉说，而三个人大半夜地靠在一起谈笑，悲戚的秋雨便于是变得像秋虫的吟唱，而后在婉转的声调里，三个人都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是被言溪推醒的。朦胧中看着他纵容的脸，又带着少许的无奈，“想睡的话到床上睡吧”。
等渐渐看清眼前的面容，秋宴才明白过来那眼中的无奈是什么——言溪在为吵醒她而抱歉，但是别无它法，他没法把自己的“妻子”抱上床。
秋宴的胸口被什么撞了一下，把视线从那消瘦的躯体上转开。那苍白的倦容，很容易在生动的笑容和温暖的怀中被忽略，而一旦发觉，席卷而来的便是淡淡却散不开的担忧和疑惑重重。她是从什么时候，竟然忘记了，眼前这个人，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嗯？什……么？”言泉这时也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了，一脸不知身在何处的表情。看样子要他醒过来还需要一段时间。
秋宴却醒了。扭动了一下，腰部的确有些酸，看了看言溪，他已经洗漱完毕，却是一脸懊丧的表情，她安慰似的伸手拉了拉他的脸，“算了，反正我也不想睡了，你吃过早餐没？”
“没有。”
“笨蛋，醒了怎么不吃早餐？”
“等你们一起吃。”
真不知道该说他亲切还是该说他笨，又不是他吃了早餐她和言泉就没有早餐吃了。言溪却笑嘻嘻地接过侍女端上来的毛巾和水盆，恭恭敬敬地递给老婆大人。
“言溪，我晚上又做关于你的梦了。”
“嗯？梦见什么？”
清早，街上偶尔传来清脆的喧哗声，却并不惹人厌，听在耳中更像是邻居之间的招呼。两人坐在书房里，言溪在翻书册，秋宴在弹琴。
“咦，该不会你又梦见我的经典语录了？”见秋宴许久没有回话，言溪停下翻书的动作，紧张地看向秋宴。
“不是，这次是你……伟大的举动。”
“什么？”
秋宴笑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给他讲，于是干脆低下头继续弹琴。言溪也跟着低了头，看看秋宴，见她脸上并无偷笑的表情，于是才放心大胆地又把头抬起来，继续看书。
“对了，我一直忘了问你，你身后的梅花图是谁的画呀？”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秋宴突然把五根琴弦一按，抬头问言溪。
言溪也从书中把头抬起来，又转向身后，愣愣地看了少许。
就在这一刻，秋宴惊讶但绝对百分之百地肯定，她感觉到了一种悲哀——
悲哀，无奈的悲哀、怨恨却不想挣扎的悲哀、溺水般的悲哀，从言溪身体的四面八方溢了出来。
然而，还没有等秋宴去分析，言溪又突然把头转回来，直直地看着秋宴，眼中竟然丝毫不见悲哀之色，“你觉得好看吗？”
秋宴看着言溪，若不是她一向可以识别各种情绪，她简直不相信刚才自己的感觉，言溪现在看起来分明那么无所谓，这种粉饰天衣无缝得可以迷惑任何人！
“怎么，神神秘秘地看着我？”
“言溪，你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嗯？”
“……呼，算了……”算了，何必问那么多？在不影响到什么的时候，她不喜欢去揭别人的底，心知肚明之中保存着个人私有的情怀，是最好的距离，何况，言溪让她不忍去剖析。秋宴把目光从言溪脸上转向那梅花图，有些事，若是言溪要讲，她便听，若是他不讲，她也绝不会追问，于是一笑，“我觉得，这幅图，有些……”
“什么？”
“嗯……病态吧。”
言溪怔怔地看着秋宴，“病态啊……那到底是好看，还是不好看？”
秋宴观察了一下言溪的脸色，沉吟着，“其实，也许好看，但是……我不喜欢。”
“你不喜欢？”言溪的表情有些怪异，说不清是激动，还是难过。
“嗯，我不喜欢，你不会喜欢吧？”
言溪奇怪地扬了扬嘴角，不知道是不是在笑，“你猜猜看呢，我喜不喜欢？”
“呵呵，算了，当我没有问，”言溪从书桌前站起来，走到秋宴面前，蹲下，掐了下她的脸颊，“这幅图实际上不是什么出名的画者画的，它是由家父所作。”
“你父亲？”
言溪狡猾地一眯眼，“什么叫‘你父亲’。”
不一会儿，秋宴的脸红了，瘪瘪嘴，“我们父亲，行了吧？”
“呵呵 ~∩_∩~ 好啦好啦，我给你讲，其实这幅画还配有一首诗。”
“啊？”
言溪慢吞吞地走到书柜前，慢吞吞地抽出抽屉，慢吞吞地翻啊翻啊，终于抽出一个卷轴，用手拍拍灰尘，展开，上面赫然是一首诗——
将军谈笑弯弓，秦王一怒击缶。
天下谁与付吴钩？遍示群雄束手。
昔时寇，尽王侯，空弦断翎何所求？
铁马秋风人去后，书剑寂寥枉凝眸。
昔有朝歌夜弦之高楼，上有倾城倾国之舞袖。
燕赵少年游侠儿，横行须就金樽酒。
金樽酒，弃尽愁，
愁尽弃，新曲且莫唱别离。
当时谁家女，顾盼有相逢？中间留连意，画楼几万重。
十步杀一人，慷慨在秦宫。泠泠不肯弹，翩跹影惊鸿。
奈何江山生倥偬，死生知己两峥嵘。
宝刀歌哭弹指梦，云雨纵横覆手空。
凭栏无语言，低昂漫三弄：问英雄，谁是英雄？
“这什么啊？和梅花一点也不称啊……”秋宴犹豫地喃喃道。
“其实，是有关系的。”言溪重新把卷轴卷起来。
“喔……”虽然不明白，但秋宴不准备继续问下去，既然连梅花图都不准备再追问，何苦把这诗问个清楚。不过，当看着言溪把卷轴重新放回抽屉，秋宴实在是想不通，既然都把图挂了出来，为什么不把诗也挂出来？
看出秋宴的疑问，言溪体贴地问：“想问为什么不把诗挂出来？”
秋宴点头。
“因为啊，”言溪无奈地摊摊手，“这首诗不是家父写的，他就不想挂出来了，他只挂自己的成果。”
“啊……”秋宴在心下感叹，自恋狂……
“哥！出事了！”就在这个时候，言泉大惊失色地冲了进来。言溪惊得跳了起来。
“……你为什么像被鬼火烧了屁股一样？”言泉脸上有黑线。
“奇怪了，我为什么要被鬼火烧？我又没有做亏心事。”言溪一脸郑重。
秋宴叹了口气，看着自己的“相公”，哎，才正常了一个清早，现在脑子又开始单边了……“言泉，出什么事了？”秋宴决定主持大局，做以前风蝉做的事。
“嗯……”没想到当接触到秋宴的目光，言泉却有些支支吾吾的，“那个，有个人，来、来找……我们。”
“谁啊？”秋宴问。
“对啊，谁啊？小泉，干什么这么吞吞吐吐的，该不是你不小心闯了祸……”言溪跟着瞎起哄。
言泉大怒，“我闯祸！我们俩谁更爱闯祸啊！”
在言溪顺势把话题越扯越远之前，秋宴赶紧出言人让两人悬崖勒马，“到底是谁啊？”
言泉把目光从言溪身上转到秋宴身上，最终叹了口气，“是赵月儿姑娘。”
“赵月儿，是谁？”
主人正座，客侧座。
尴尬的不速之客，在主人同样的尴尬中悻悻地笑。那笑容颇有些苦涩并微醺的味道，给人的感觉就像喝醉的人正要倾吐委屈一样。
这就是这个客人给秋宴的第一感觉，似乎很委屈一般，受了不少苦，现在准备在有琴家吐苦水，可是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于是便是一阵主人客人双方的沉默。
有麻烦！这是这个客人给秋宴的第二感觉。言溪黯淡的目光加上言泉厌恶的神色，让秋宴心中明白了七分，而这个女子受伤的小鹿一样寻求着庇护的样子，以及在看见秋宴后委屈躲闪的眼神，让秋宴几乎肯定了她的猜测：也许，这个女子的有口难开，来自于她秋宴，不对，准确的说，是来自于风蝉。
不好的事情啊。
长久的沉默下来，终是客人先开口说话了：“我……真是抱歉，不请自来。”
“赵姑娘好客气，你这样说是风就是雨的举动大家都见惯了，早不道歉现在道歉，是想说明什么吗？”
以恭敬的语气说出如此冒犯的话的自然是言泉。秋宴随即瞄了眼身边的言溪，见他正面色疲劳，暗自叹了口气，看来，她碰上她“夫君”的风流史了。
咦，不过，言溪竟然也有风流史吗？看不出来啊……还是，只是过去一味友善而造成的恶果？
“我这次来，是因为我就要搬走了，是来道别的。”赵月儿一副很是脆弱的样子，让秋宴无力去想象接下来会发生的事。言情的闹剧，有时很花人精力的。
言泉很不待见赵月儿，低头不语，言溪则连连叹了几口气。秋宴顿感压力，因为常识告诉她，她这个“女主人”该担下把对话继续的重担了。
妈的，本来打算从头到尾假装老佛爷，只端正地坐着，笑、点头、叹气、皱眉，然后送走这个娇滴滴的“赵柳扶风”，哪想到，这两个男人，这么快就败下阵来。秋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以上的话抱怨了一番，然后开始重振军心。她接下来说的话，一定要不喜不怒、不显小气不显做作、亲和又不失高雅、随意又不失威性，还要他妈的表达一种“既往不咎、慈悲为怀”的意思，真是有难度啊！秋宴本想说个什么“子曰……”，但转念一想，就是“子”他曾经曰过“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心中顿生不爽，于是，她把儒雅的“子曰……”改成了通俗的“哦？是吗？准备搬到哪里呢？”
“准备搬去京城。”
“哦……好啊！……京城好啊！！……”又没话接了。大爷，我求您了！别再挑战我了！
“其实，我今天来还有一个目的，想一睹风蝉姐姐的芳容。”就在秋宴纠结得厉害的时候，赵月儿说了这样一句话。
秋宴眼睛放光，果然，情人往往对老婆是最感兴趣的，是因为女子的好胜心呢，还是虚荣心呢？秋宴开始小小走神，啊，轻原谅她的不负责任吧。不过，我们的秋小姐毕竟是识得大体的人，在走神中也可以下意识地将自己该做的事做了，只听她悻悻地答着：“是吗，哈哈，我真是荣幸啊！”
“如今一见果然是开眼了，毕竟是言溪看中的女子，美得很呢！”“赵柳扶风”娇滴滴地笑言。
秋宴却是当场傻眼了。啊……好饱满的一句话啊！！她从“赵柳”这句话中听出了三种意思：一，贬低风蝉，就是秋宴啦。在场有眼睛的人都可以看出来，“赵柳”的紫色绝对比秋宴好，所以，夸赞秋宴，当然另有所意。二，抬高她自己。“被言溪看中的女子……让人开眼了”，出于“赵柳”她自己也是“被言溪看中的女子”，所以，咳咳，暗指……不说了。三，向风蝉，就是秋宴，挑衅。在秋宴面前亲热地称呼她的相公为“言溪”，不是挑衅是什么？
至此，秋宴神色暗淡作呆滞状，啊，竟然有如此丰富的语言……她这个“书香门第”白搭了……言泉却是一拍椅子勃然大怒，“赵姑娘，我想你可以走了，别也道了，嫂子你也见了，你继续呆下去会让我误会。”
话一出口，秋宴立即惊慌地想要阻止，笨言泉，你这话说错了！你这么说，不是正好称了别人的意，正好给别人一个“展示”的舞台！然而，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误会，误会什么？”“赵柳”有了转变为“赵金刚”的趋势，秋宴估计着，变化时间不会超过十个“眨眼间”。只见从“柳”变为“金刚”的过程继续——
“误会我跟你哥旧情不死？还是误会你哥暗中还在和我幽会？好啊！你误会你的去，我就是要继续在这里待着，我要问你哥点事，怎么了？”
……转变完成。
言泉也终于忍不住气了，“我是误会，可也只是误会，关键在一个‘误’字上，也就是说，你刚才说的种种都不可能发生，你别忘了，你跟我哥，早就完了！”
“赵金刚”显然无话可说，下一刻便立刻转移目标，受伤、委屈与疯狂纠结的目光向一直没有说话的言溪斩杀一般扫过去，“上次的聚会，你没有来！”
言溪至始至终只是看着她，终于在这时说了句话，却是淡淡的苦笑：“我没有必要去。”
“为何！”“赵金刚”眼神疯狂得像想吃掉猎物的野兽。
言溪却仍然淡淡地苦笑，“因为，你们认识的从来都是‘泠兰君’，不是‘有琴言溪’，”突然，黯淡的目光一凛，眼底蓦然间划过说不出的清泠与苍白的失望，“也包括你，月儿。”
“……我不管！你在说什么！言溪，你知不知道，上次大家的聚会，我本来想说让我们重新开始！我准备了两朵百合花，要我们百年好合！言溪，我一直记得你说你爱我！我记得那天你说……”
“你记得吗？月儿，我问你，我是什么时候说的这句话？”言溪的眼睛很清亮，却没有欢喜的意味。
“……”赵月儿却是哑口无言了。
“我并没有否认我说过这句话，”言溪无奈地笑了一下，“可是，你现在把我这句话重复，却根本不记得它是何年何月的成年往事，你不觉的可笑吗？月儿，七年了，为什么你还是一点没有变？我和传说中的‘泠兰君’并不一样，当年，你爱上的本就是传说中青年才俊风度翩翩的泠兰君，抛弃的是有琴言溪，就在你认识到泠兰君其实只是个糊里糊涂的笨蛋之后。”
“言溪……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赵月儿眼中泪光闪闪，却因言溪的一席话忘记了往下流，只是愣愣地看着他，带着深深的不可置信，“你是要赶我走吗？像你弟弟一样？”
言溪叹了口气，眉间已经有深重的倦意，没有答话。却在无意间突然瞄见一袭红色的影子正无声无息要消失在门边，顿时受惊吓一样大声唤了一声：“小蝉，你要去哪里？”
顿时，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在了正准备离开的秋宴身上。她还保持着向前迈步的动作，停顿了几秒钟，最终只能又慢慢地把身子转回来，第一眼看见的却是言溪那双明净的眸子，此刻却溢满了疼痛与不堪。
秋宴刹那间从头冷到脚！
他误会了……他以为她是由于再也无法忍受这种“丈夫背叛她的痛苦”，所以要离开这个荒唐的客厅。殊不知，秋宴只是觉得，别人的家事，自己不好掺和而已。
突然之间，有一种罪恶感，从头顶浇了下来。
秋宴只能试着解释：“言溪，我没有多想，我……只是并不需要你解释什么，因为我相信你会把它解决好。”
她以为这样回答再好不过，因为，“相信”一词总是让人心动。然而，她却是错了。
对于在意的人，完全的不过问并不是“相信”的表现，至少在爱的人眼中，适当的纠缠才会让对方感觉到自己在对方的心中是有地位的。这一点，秋宴没有想到。
于是，言溪眼中的不忍渐渐化成一滩不堪触碰的伤感，“你不需要我解释？是吗……我记得，曾经有一次我做了一件事让你误会了，然后你站在我面前，说‘你有什么解释？只要你说，我就信’，怪我当时什么解释也没有，没想到你真的不再需要了。”
话音结尾的时候，秋宴本来平静的心在颤抖的尾音里凉了一下、震了一下、揪了一下，下一刻，眉头也轻轻锁起。接着，就在赵月儿霸道蛮横地对言溪死缠烂打的时候，秋宴突然回身走回了客厅，走到了他们面前。
“怎么？”赵月儿看着秋宴，嘴角眼角全是挑衅，“你不满了？是言溪自己说过的，他说什么都会依着我。我走了，他依着我，现在我想回来，他也得依着我！”
“他不用依着你。”秋宴挑了挑嘴角，冷笑。
“他没道理不依我。”
“他当然有道理，因为没道理的是你。”秋宴把赵月儿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一种近似于温和的不屑淋了赵月儿一身，“你不仅没道理，你还没搞清楚，他现在当然不依你，他现在依我。”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我爱他！我有权利爱他！”
“你说你爱他，我绝对不信，”秋宴掠开挡在额前的发丝，摇了摇头，“可是，你说你有权利爱他，这点我深信不疑。你当然是有权利爱他的，所以，合情合理，你可以站在这里大喊大叫，但也是合情合理的，作为女主人，我不容许你在这里大喊大叫。一切都很符合逻辑，不是吗赵姑娘？”
接着便是鸦雀无声，安静得听得见心跳的鼓噪声，不知是谁的跳动得如此有力。
秋宴走过赵月儿，走到言溪身边，蹲下，“你现在是要依着我吧，对吧？”娇俏的笑容，有点蛮横，有点温柔。
“……当然。”安心的笑容，有点欣喜，更多宠溺。
秋宴欢快地笑了。在这硝烟久久不散的厅堂里，只是瞬息之间，四周便溢满了温馨的味道。
言溪，我既然答应当一回风蝉，就定要让你幸福快乐，这是我的责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