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经很重了,蓝黑色的天上养着的月亮漏下几丝银色的光芒,比寒风还要冷似的,惨淡的照亮着同样清冷的景色。
这里是一片小小的岛屿,浅浅地浮在粼粼闪动的湖泊中央。印着月与夜交印的灰白色,细腻的沙滩于是泛着白未尽、夜未央的颜色,让岛屿边缘的两人,显得更加沧桑出尘。
言溪将身子靠在秋宴身上,双足浸在水中微微地晃着,轻轻闭眼,唱着:“将军谈笑弯弓,秦王一怒击缶。天下谁与付吴钩?遍示群雄束手。”
秋宴接过言溪单薄的音调继续唱:“昔时寇,尽王侯,空弦断翎何所求?”
“铁马秋风人去后,书剑寂寥枉凝眸。昔有朝歌夜弦之高楼……”
“上有倾城倾国之舞袖。燕赵少年游侠儿……”
“横行须就金樽酒。金樽酒……”
“弃尽愁!”
“愁尽弃,新曲且莫唱别离……”
“莫唱别离,一人难就千斤酒,千斤泛中流。”
“不对不对,小蝉,你记错词了,应该是‘当时谁家女,顾盼有相逢’。”
“不是记错词,是灵活变通了。”秋宴眨眨眼。
“变通什么?”
“言溪,我觉得好神奇哦,你这么一个糊里糊涂的脑瓜子、这么一具娇弱的躯体,竟然可以承担那么多!”
言溪清澈的眸子在微弱的银色月光下像星星一样扑闪扑闪,“干嘛把我说得和可爱的女孩子一样?而且,那和你编的那句诗有什么关系?”
秋宴做惊讶状,“关系可大着呢,你猜不到?”
摇头摇头,又点头点头。
“想知道吗?”
点头点头,又摇头摇头,最后无力地一笑,“算了,不说这个了好不好?”
“好啊,那我们来讲故事。”
“讲故事?好啊好啊!我最喜欢讲故事了!你要听吗?”
秋宴蓦地想起那个“从前有一个鬼,放了个屁,死了”的这个结合了搞笑、悲剧,恐怖的经典故事,心头泛上一阵无语,过了一会儿,才说:“好……你讲……”
“……嗯,其实,说实话,我还没有想到该讲什么。”
“……”
“要不,你等我像想一想?”
“……”还来不及奚落言溪一番,远处突然汹涌而来轰轰烈烈的百马齐鸣声。秋宴的话语消失在突然紧抿的唇形中,只见她低下头,对言溪说:“等我回来。”
两人对看一眼,下一秒,言溪将相握的十指牵起,放在唇边一吻,松开,然后是一个干净的浅笑,“快点回来哦!”
走出的岛屿的女子,不再是风蝉。
秋宴涉水而过,扯散了一头乌发。长长的发丝在风中放纵地飞舞,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各位,是三色谷的人,还是白鹄阁的人?请出来。”秋宴的话刚出口就被猎猎的风带了好远,在空中恣意地激荡着。
随后,前方响起了一阵娇俏的笑,柔和的女声在风中百合一样绽放,“风蝉姐姐难道不认得我了?”话音刚落,从黑色的影子里走出一个娇小的身影,慢慢走近,竟然是——
“赵月儿姑娘。”
“……是的,风蝉姐姐。我就是‘玥霞仙’。”
临水而立,凌空的弯月那头钢刀铁马,这头,涉水而来的潮湿已冷了秋宴一身。双方沉默片刻。
赵月儿骑在高高的马上,目光骄傲得不屑一顾,“叫我出来有事吗,风蝉姐姐?”
“是。”
“咦?你们两人不是应该在一起亲亲我我的吗,如何想找我这个外人?哦,言溪已经死了对吧?”怨毒讥讽的目光。
秋宴挑起嘴角,眸底的神色如湖水一般平坦,“他死没死你就这么关心?我们没有想到你,是你总是对我们念念不忘。”叹一口气,“叫你出来,是想问清楚事情缘由。”
赵月儿冷哼一声,“你竟然什么也不知道吗?”
秋宴耸耸肩,并不在意。
“好吧,”赵月儿笑了,她误解了秋宴的坦然,觉得如此无知的情敌让她很满意,于是炫耀般的开始解释,“白鹄阁与三色谷两年对峙未果,是因为有隐情。”
“听说是白鹄阁老阁主与有琴家有秘密关系?”
“其实,有关系不假,但不是老阁主和有琴家有关系,而是,我。”
秋宴听到时愣了一下,但并不吃惊。赵月儿,也就是玥霞仙,是现在白鹄阁的领主,也是老阁主的旧情人,这么一想,什么都通了。
首先,三色谷与白鹄阁实力悬殊比较大,为何两个门派对峙多时却迟迟没有结果?有一种说法,说那是因为白鹄阁老阁主与三色谷中的有琴家族有秘密关系。实则不然,两方对峙未果,是因为另外一个人——玥霞仙。
当年,赵月儿,也就是玥霞仙,还是白鹄阁老阁主身边的一个总管,而当时她与言溪正好情投意和。后来,言溪练武失误而尽失武功,为了家族上下人的性命,加入了三色谷。而当时,正好是三色谷与白鹄阁对峙的年代,所以,有琴家依然有性命的顾虑。为了保心上人性命无忧,赵月儿便凭借着平日里与老阁主的接触而掌握了老阁主的一个把柄——与皇家贵族吸食鸦片有关,似乎,老阁主就是不可或缺的中间人。
有了这个把柄在赵月儿手中,应赵月儿要求,老阁主便迟迟没有动手与三色谷正面交锋。即使后来,赵月儿与有琴言溪断绝而成了老阁主的情人,但由于赵月儿念着旧情,而老阁主也有意显示风度,所以,依旧没有对三色谷下手。就这样,在白鹄阁易主前,三色谷,连同有琴家一直安然无恙。
而今,白鹄阁易主,老阁主不在了,三色谷的保障自然也就不在了。而赵月儿又由于前些天在有琴家受了气,再加上她其实本来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爱有琴言溪,所以自然不会再帮忙了。三色谷实力本输于白鹄阁,当年完全是因为赵月儿肯照顾有琴家从而三色谷才得以安然,如今老阁主去了,赵月儿又不肯再帮忙,再加上实力又比不上人家,所以三色谷当然就不安全了,而第一个遭殃的当然也就是有琴家了。
再一想,关于在言溪刚变成半废人而烧了有琴府邸后,是使用什么办法让三色谷接纳有琴家的这个迷,也就有了解答。
言溪刚失去武功之时,也正好是三色谷与白鹄阁僵化的时候,那个时候,言溪只要告诉三色谷,有琴家与‘玥霞仙’有交情,再想法让其相信,三色谷自然很乐意接纳有琴家。虽然不敢确定有了有琴家三色谷就一定安全,但至少,当时已经一无所有的有琴家,对三色谷不会造成威胁,所以,对于三色谷而言,最坏的事,也不过就是白养几口人的饭。那么,三色谷当然就欢喜地纳有琴家为自己的四大家门之一。
“明白了……”秋宴喃喃自语。
“明白了?”赵月儿倒是吃了一惊,仿佛不相信自己才说了一句话对方就明白了。
“那么,再请教一个问题,”秋宴假装没有看见赵月儿的表情,继续,“当年,你是老阁主的旧情人?”
“是。”
“请听清楚,我问的不是你是否是老阁主的‘情人’,而是,你是否是他的‘旧情人’。”
赵月儿一开始并没有弄明白区别,但过了会儿,她就明白过来,她虽然不聪明,但是够敏感。一时间她不知道要怎么答话,咬着嘴唇等秋宴的后语。
“我可以把你的反应当成是你的默认吗?……如果可以的话,我能不能这样理解。说你是老阁主的旧情人,因为你曾经跟他好过,然后,又和他断了。”
赵月儿还是没有接话,但很明显就是这样。
“如此,我就有一个猜测了。你和言溪认识在前,而后跟他两情相悦一段时间,但后来你发现他不如你所想,所以,你离开了他,而你抛开他就是为了老阁主。之后,老阁主不计较你利用他把柄牵制他行为这一点,与你好了。而后,却又断了,你便再次想念言溪,虽然得知他已经有了妻子,但也决定要回到他身边。我的猜测对不对?”
赵月儿愤恨地盯了秋宴许久,终于气愤轻蔑地骂了一声:“对,我就是这样想。”
秋宴叹息着摇着头,“赵月儿姑娘,你好贪心。”
赵月儿高高地挑起一边眉,“你说什么?”
“当年你离开言溪的时候,什么都想得到,并没察觉失去了他。而今,你想得到他,却什么也不想失去。你好贪心。”
赵月儿的目光怨毒得像吐着信子的毒蛇,秋宴在对面轻缓地再叹一口气,一身红衣如同清淡的红果,在银白的涟漪中央点缀清冷的月夜。
前方的烈马依旧在奔腾践踏着零落花草的土地。可以得知,有琴府邸已经彻底成为断壁残垣。
“领主,没有找到任何有琴言泉的线索。”突然有人来报。赵月儿微微侧头,把目光从秋宴身上移开,“把有琴府烧了!然后继续找,从三色谷其他家族入手,去奚家。有琴言溪已经死了,就算不死也活不了多久,所以,找到有琴言泉才是最重要的!”
那人退下了。这里又只剩下秋宴和赵月儿两人,秋宴可以清楚地看见赵月儿脸上的嘲讽。
“风蝉姐姐,你也别想活,你是有琴家大少夫人啊。”赵月儿冷笑,“不过我却觉得可笑得很呢。有琴家本注定败落,我是唯一的救星。谁知你不顾全大局,不把言溪还给我,有琴如今亡了,你是什么感想?”赵月儿猖狂地笑,指着身后火海问道。
秋宴只是略微一叹气,“有琴家存亡与否,我从来不在乎。”
“什么?”
“我从来不在乎有琴家会不会败落,我在乎的,只是言溪。由于言溪在乎言泉,所以,我也在乎言泉。”
赵月儿生气了。
下一秒,无数萤火虫如悬河般从天际飞流而下。在高空中盘旋着游移,似是仙迹又似鬼火,却带着锋利的杀气倾泻而下。
“现在就要你去死!”赵月儿大呼一声,蓦地挥出手中闪亮的长剑,妖媚的剑光甩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直取秋宴天灵盖。那萤火虫正是被这迷离的剑光所吸引,从上至下如铁锤般要将秋宴的颅骨敲碎!
而同时迸发起一阵黑风。在萤火虫就要触及秋宴头颅的一刹那,那强大的黑风在半空中激起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瞬间把剑光吸走!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也太快,而后又是眨眼的瞬间,空中又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那人影跳跃、挥臂,顿时一股强大的气力将赵月儿向后退了三丈!紧接着又是刹那之间,那人影已然端正立在秋宴身侧。通亮的火光一晃,乍见那黑色的身影蒙着黑色的绸缎,不见脸孔,却是一个在夜中犹如蝙蝠的精灵。
“你……”赵月儿显然没想到。
“他是小五。”秋宴依然站在水中,开口闭口平静无波澜。
“我是主上的侍从,也是主上用来结束这一切的最后一棋。”话音刚落,男子跃身旋转飞踢,只听“扑扑扑”连响数声,赵月儿身边的人已经全数倒下了。
赵月儿大惊!以她身边侍卫的武功,是不会这么容易倒下的!
只听秋宴缓缓道来:“他们是中了旋魂术,放心,很快就会恢复过来。现在,赵月儿姑娘,我要你快使出你的勾魂术。”
“什么?”赵月儿有些懵。
秋宴不急不缓地抬起手,食指对着赵月儿。接着,有一团光影在秋宴指尖快速聚集起来,柔和的光线,在这刀光剑影的火海中分外漂亮。随即,秋宴食指一弹,光影便向赵月儿飞去。
“赵姑娘,我希望你可以明白,贪心不是好事。没有任何人,天生就应该为谁效劳。谁归谁所有,乃是最大的笑话之一。”
当然,赵月儿并不明白秋宴在说什么。她只是开始变漂亮了。不,应该说,越来越漂亮了。有华美的光华从她脚底向上,流经她全身。光华所到之处依然是本来的软玉香体、乌云青丝、樱唇丹目,顾盼风流间,却有魅惑的馨香越来越浓烈!此时此份,赵月儿俨然是虚空处的水晶、山雨间的神灵,美得集合了万花之魅!
然后,赵月儿笑了。对于秋宴勾起她魅术的作法,她只有四个字形容:自作自受。
形势有了鬼异性的变化。在场的所有男人,想坐收渔翁之利的人、侥幸像要乘机消灭赵领主的人、甚至连站在有琴家这一边的人,都慢慢停止了打斗与对抗,转身、迈步,统统向赵月儿走去。这边秋宴一女一男,显得如此势单力薄。
“杀了她!”赵月儿微微开口,笑中掌握了生杀大权!
下一刻,无数人影,黑的、白的、红的、黄的,所有兵器,刀、剑、枪、锤都齐刷刷向秋宴进攻!以秋宴为中心的周身三丈,空气都翻涌起来!
秋宴的侍卫却毫无要动手的意思!
千钧一发间,秋宴突然双手一击、合拢,一圈白色光晕砰然而出。光晕也以秋宴为中心快速浸染开去,所到之处,所有失了心智的男人都变得像一张张被水浸过的纸张——软了。
赵月儿惊愕不已。对着她目瞪口呆的眼,秋宴微微鞠了一躬,“赵姑娘,这场戏,主角是你和小五,别让其他人掺和,那么——请。”说完,她退了出去。
“你什么意思?”赵月儿咬牙切齿。
“小五是个男人,你若想杀我,必须控制他。”
听完,赵月儿大声地笑了,“那你就受死吧!任何一个男人,都注定了是我的俘虏!”高高昂头,赵月儿身上那稍稍退去的光华又在瞬间明亮起来。
然后,黑衣的男子开始向赵月儿迈步。
一步、两步、三步……八步、九步、十步。
十步,黑衣人已经站在赵月儿跟前。
一抹得意的笑划上赵月儿殷红的唇,然而,下一秒,赵月儿眼神骤变——
那男人的眼神……
没有片刻的停歇,紧接着的是,男子双手一摊,一簇光火突然从男子手心蹦起,“哧”的一声又灭了。一切快得就像没有发生过,但赵月儿,已然变回了平常的赵月儿,而黑衣男子的眼神——从未有片刻的恍惚,清明如许。
一阵热风夹带着后方火海的黑烟吹了过来。秋宴站着未动,黑衣男子毅然转身向秋宴走去,赵月儿不知所措。
“所以我说,没有谁应当为谁倾倒。人大多为美倾倒,而美就得有失有得、你情我愿。赵姑娘,由于你太美了,所以太贪心了,这样不好。”
回应秋宴的,是一阵低低的受伤而怨恨的啜泣声,还有风动声、水流声、火跃声、呼吸声。秋宴一挥手,风起水、水灭火,而泪则随着呼吸,一同随火湮灭无痕。
转身看过去,有琴府邸已然成为焦炭,刚灭掉的火海上空,有成片的黑烟袅袅而上,消失在黝黑的天幕下。
“……嗯……主上,有琴府,亡了。”
“人都不在了,不亡也没用。”
“可是,那个,有琴言溪……”
“他也不会再在乎这点了。”
“为何?”
“因为,他是真的……快死了。他现在最在乎的,是安宁。”说完,秋宴转身又走入水中,踏上来路。
“主上!……我想求一个愿望,当成是我这次的奖赏。”
“说吧。”
“我想要……嗯,触觉。”
“……”
“主上!”
“此事稍后再说。我现在要去言溪那里,给他安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