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安宁

作者:夜岚与双字 更新时间:2008/6/27 23:10:25 字数:0

“将军谈笑弯弓,秦王一怒击缶。天下谁与付吴钩?遍示群雄束手。昔时寇,尽王侯,空弦断翎何所求?铁马秋风人去后,书剑寂寥枉凝眸……”

声音单薄如许,细细听来,却似乎比先前更胜几分清心寡欲的落寞。依旧倚在石头上,言溪用手指敲打水面,安静得像一个观望人间的山中精灵。

秋宴停住了脚步,俯下身,捧了水洗手洗脸。再次迈开步子,口中轻唤着:“我回来喽~~”

言溪停住了动作,抬头看着涉水而来的秋宴,伸出手,笑得快活,“好快哦,我的故事都还没有彻底想好你就回来了,我还以为,月儿会多纠缠一会儿。”

秋宴并不奇怪言溪知道是赵月儿带领人马过来的事。若说自己一开始并没有想到是赵月儿,可言溪在这个事件中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明白人,所以,他当然不会不知道这次赵月儿会来。秋宴叹了口气,“抱歉,本来还可以早点回来,只是……的确和她纠缠了一番,我的错,是我主动挑起的。”

说着,走到言溪身边,坐下,把言溪揽过来。

就在这一刻,秋宴的动作愣住了。聚集灵力,感觉到游丝一样的气息慢悠悠流过指下,而手指触摸到的身体,好凉。

“怎么了?”

“没事,坐过来。”秋宴伸手揽住言溪的肩,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身上。

“你不开心吗?”

“没有啊。”轻轻地说,秋宴低头开始细细为言溪理着他被湖风吹乱的头发。

“小蝉,从前你从没有让我靠过,总是喜欢赖在我身上,要么,就是罚我站。”

秋宴“噗嗤”地笑了,反问,“不好吗?靠着你证明信赖你,罚你站有助于你身体健康。”

言溪也笑了,露出一颗白白的小虎牙,和他的眼神一样亮晶晶的,“你变了好多哦,从前你总是一副超级不好惹的样子,现在,虽然也不好惹,但是会帮我梳头发、会让我靠、还会讲笑话。以前,你总是对月儿的事耿耿于怀,现在却看得很开。”

“不喜欢?”

“没有。”言溪急忙连连摆手,接着又点了点头,“终于可以让别人依靠了,小蝉,你成熟了好多,我……放心了。”

秋宴突然之间无话可说,为什么?只因为喉咙里没来由的一阵梗咽。心凉了半截,但在看到言溪真诚干净的眼睛后,却泛过一阵酸酸的疼惜和感动,一瞬间,秋宴突然以为,这么一个聪明可爱的糊涂蛋,还健健康康的呢。控制不住开口喃喃地唤:“言溪……”

“什么?”

“……没什么,你的故事想好没有啊,快点讲!”

“这么着急?你难道是害怕我突然死掉,就听不了故事了?”这人竟然还有心情调侃一下。

“乱讲……”秋宴却慌张地想要转过头去,自己也不知道在还怕什么。

这次,她却被言溪主导性地扮过脸来。惊慌入眼的,是言溪如星星一样的笑颜,他笑着问:“你还记不记得,那副梅花图和那首诗?”

秋宴点点头。

“那么,我就给你讲这个故事,关于那梅花图和那首诗的故事,那也是——我的故事。‘十步杀一人,慷慨在秦宫’这首诗很气派,只可惜,误了我一生,我也终负了它。”

开篇时停顿片刻,然后,言溪正式开始讲故事了。

“很小的时候,家父就把这首诗教给我,后来,当然也教言泉,同时,也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开始让我们习武,”言溪将手伸出来细细地看,只见手指细长、指关节突出、苍白可见血管,也可以看见虎口和指腹依然留有的那消不掉的茧,“哎,只是事事难料啊,谁知我就是因为武才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厄,不好意思,偏题了,继续。也是从很小开始,家中所有人都教育我们说,要用自己的手抓住自己的命运。这句话曾经一度让我热血沸腾,直到,我二十岁差点丧命。这就是大家口中经常说的,‘有琴言溪,泠兰君,从小习武,相当有出息,却没想到,二十岁的时候练了一种内功心法,走火入魔而导致武功全废,并且,健康也被毁掉了。’”

“这是故事的简介,也是很多人都知道的那一部分。下面,我要说的话,没有别人知晓,我也从来没说出口过,而到了如今,我认为,没有必要再藏在心中了。”

湖风悠悠地吹,扫起一路稀稀疏疏的落叶,飘飞,忽而涟漪荡漾的水面泛出点点星光,清冷的景色瞬间被染上朦胧的陌生感。言溪深深地吸一口气。

“我五岁开始习武,习武很辛苦,但是我却很喜欢,为什么?因为我对习武充满了激情。习武的过程中,长辈不断教育我们,要用自己的手抓住自己的命运。就是那些日子,我热情洋溢地度过了九年,那段时间可谓是年少风光,虽然还是疯小孩,但是有明确的理想和目标。九年,十四岁后,我却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自己理想和目标,本来以为渐渐就会好起来,但是十七岁后,不但没有好起来,我反而更加怀疑——我开始怀疑自己身边的一切。”

头一次,眉间凝起的是满满的倦意和那清亮清亮的厌恶,对,厌恶,此时的言溪,如同一只清醒地想要麻痹自己的荆棘鸟。

“我开始怀疑一切。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所作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也许,是为了把有琴家发扬光大?或者,为了与所谓的‘邪恶’战斗?再或者,是为了成为一个能人,为武林出力?疑惑很多,答案也很多,却不知道哪一个正确,于是干脆不想它。可是,不想这个问题,又有另外的问题了,那就是,周围的人也为自己做了很多事情,他们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他们是在希望什么,那么,到底在指望什么呢?为什么要针对我?他们是希望我们像他们所说的一样‘用自己的手抓住自己的命运’吗?还是,别有目的?我开始疯狂地怀疑。可是,看着言泉一天天长大,活泼、开朗、充满热忱一如我当初,于是,我动摇了,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怀疑是不是自己没事找事?于是,我决定重新肯定一切。”

“一切就又这样死寂下来,直到我二十岁。”

“二十岁,我被长辈们命令习练一种内功心法,而后,出了差错,当时就晕了过去。当我从昏迷中醒来,我看见很多人笑了、又哭了,边哭边说,‘溪儿,我们错了,不该让你连那种心法的,是我们错了’,当时我很感动,却也在那时突然明白了我十七岁的怀疑,原来那过去的二十年,我竟然都是在为别人而活。”

“当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些为了什么,不知道长辈们要求自己这么做是在指望什么,这些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自己在干什么?在努力达到长辈们的要求。自己做的这些为了什么?为了实现长辈们的愿望。他们又是在希望着什么?希望我接替他们,把有琴家发扬光大。原来,口口声声要我们用自己的手抓住命运,哪知,他们所谓的‘命运’,早被钳制在他们的欲望之下、掌控之中。”

“我终于反应过来,我就像一个傀儡,被操纵者恣意摆出他们所期望的姿势。那些人把他们的愿望强加给我,认为他们的目标,就应当是我的目标。他们的愿望摆布着我的所作所为,那么,我就只是一个傀儡而已。而最后,我的一生,毁在那些沉重的期望之下。”

“可是,当时看到那些在我床边哭泣的人,我只是觉得悲哀却无法怪谁,因为我知道,人若有一个执念而自己不能完成,是很容易不知不觉就把这种念头强加到别人身上的,这是本能,不能怪谁。当看到他们为我哭,我知道就算他们把我当傀儡,可也是在乎我的,所以,我还是被感动了,就算,这种感动并不好受。”

贴着湖面吹起的风卷着一丝随着夜深而渐渐变凉的气息,言溪在水里晃动的脚开始凉了。秋宴把手伸进水中把言溪的脚抱起来平放在岸上,扯下外套给包住。“别在意……”此时此刻她却是语言贫乏,口干舌燥,只能说出这样没有水平的话,当作回应。

言溪对着她笑了笑,眼中平敛落寞,却落下浓重的悲哀,秋宴触目惊心。

只听得言溪用淡淡的口气继续,“不在意,后来当然不在意了,而且开始重新有了希冀。因为大家后来都很照顾我,而且给了我很多东西,最重要的是,没有人再强迫我去干什么了。后来,时不时会有人到家里来,家父在那段时间却奇怪地开始喜欢讲故事,而且,是讲我的故事。他有时会这样说,‘溪儿从小就是练武的料,于是,在他五岁的时候就开始正式教他习武。十二岁的时候他出师,之后的作为让我们还满意,于是,到他二十岁,我们便觉得可以让他练……哎,错就错在这里,谁会知道会出这种差错,武功不说,就连溪儿的健康,也这样被毁了……’,我很奇怪父亲为何要讲这样的故事,若说他是想要炫耀什么,不大可能,第一,因为这些话很平淡很真实,不像有意要炫耀的样子。第二,父亲一向想得多,就算想要炫耀什么,他也不会用这么低级的方法。第三,他讲的这些大家都知道,所以,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于是,我开始怀疑,也许是我把重点搞错了。我一直以为,他说这番话的重点在于‘溪儿之前习武很有成就’,但也许,这番话真正的重点在于‘他练内功心法走火入魔’。”

“练功出差错吗,”秋宴喃喃地说,“就是因为这套功法失误,你才活不过二十九岁,你是说你父亲的重点在这里?”

言溪却愣了一下,转过头,“谁跟你说的正是由于练功出错我才活不过二十九岁的?”

这回愣的是秋宴,“言泉告诉我的。”

言溪脸上俨然一抹凄苦,“他并不知情。”

“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你活不过二十九岁,不是因为练功出错?”

“练功失误,的确是废了我一身武功,也落下重疾,但是,并不要命。”

“到底怎么回事?”秋宴心中隐隐鼓噪着控制不住的不安。

“真正致命的,是一杯酒。”

“什么?”

“听我继续讲,你便知道。”言溪靠在秋宴身上软软吐出一口气,“回到我父亲讲的故事上。他后来又有过许多种说辞,但本质都是一样的。我很奇怪他为什么要讲故事,但奇怪归奇怪,生活中并没有什么发生变化,就这么一直又过了两年。”

“两年后,我二十二了,本来一直由于身体不好而且已经武功尽失而退出武林,所以,我从不参加什么武林聚会,但是那年,碰上了十五年一次的武林大会,家父说想让我散散心,于是,我去了。”

就在这时,言溪的话中有追忆的冰冷升起,“就是这一次,在大会上,那个故事又被讲了一遍。不过这一遍,格外的真切。讲完后,有人说了一句,‘难得有像有琴兄这样深明大义的长辈,对自己在晚辈身上犯下的错误如此坦诚,既敢于认错又不疏于补偿,在下真是佩服!’,这时,我突然明白了父亲讲这个故事的目的。”

“我刚才不是说过,我认为他讲故事的重点也许在于‘练内功心法走火入魔’吗,那么,我走火入魔之后发生了什么?——我生病了。走火入魔之后,我的健康毁了。”

“大多情况下,一个医者是不会犯错的,可如若犯了错,敢于勇敢承认自己错了,并且加倍弥补的医者,即便是亡羊补牢也会让人钦佩,这就是我父亲的本意——在他的故事里,我就是‘病人’,他就是‘医者’。他讲这个故事,目的就是在于突出他的深明大义以及有琴家的人文关怀。”

“也就是说,他在为自己、为家族,积攒名誉。这个不是重点,后来,竟然又有一个人开口说话了,不过这次矛头指向了我,他说,‘有琴贤弟竟然也是如此心胸开阔,在父母犯下错误后,不仅原谅了父母,还依旧对父母孝敬如许,在下更是佩服!来,在下一定要敬二位一杯!’”

秋宴蓦地把言溪看着,心中那一点不安几乎要呼之欲出,言溪在这时握住她的手紧紧捏了一下,竟然反过来安慰她!言溪只是微笑着,声音依然平和,“然后,我父亲说,‘溪儿,各位前辈们如此看重你,你怎能不回敬?’”

心被扎了一下,不痛,但正中心窝,难受得想哭,“你……是不能喝酒的?”

答案昭然若揭,却不堪得让人不想去看。言溪却比秋宴勇敢,能够平淡地面对自己的厄运。他当然是喝了,于是,他才会活不过二十九岁。

“你……为什么要喝?”

“因为,我父亲叫我喝啊,他毕竟是我父亲。”

“可这关系到你的命啊!”

“我知道。可是当时我也不知道喝了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啊。”

“你一点也没有想到吗?”秋宴声嘶力竭地质问。她不信,她不信他没有想到,就算他不敢确定,可是,他是如此敏锐的一个人,再加上那是他自己的身子,他怎么可能没有想到!他为什么,为什么要喝下去?

“当时也是怀疑过的。喝下那杯酒只是因为,在决定喝酒的那一瞬间,我觉得,活着没有意思,仅此而已……其实我父亲当时并不知道我喝了这杯酒会有这样的后果。后来得知我因为这杯酒活不长了,他哭了,说不该让我喝。他说的是实话,他的确不知道,可是,那又怎样?我已然看清了。就算没有这次‘喝酒事件’,难道就不会有其他的了?作为一个想要自己的孩子生长成自己理想中样子的家长,是永远不会停止对孩子的牵制,除非孩子有足够能力可以光明正大地自己主张一切。但是,我显然不是这样的孩子。我……只个傀儡,而已。失去武功前是,失去武功后还是,从来没有变过。”

两人都暂时没再说话。秋宴抬头看着星星,言溪却看着秋宴。时间、空间都是如此安宁,没有嘈杂、没有燥热,也没有谁看见,秋宴那被紧紧握着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夜晚的寒气从脚底蔓延上来,止也止不住。很快,裹在言溪脚上的衣服也凉了。

“小蝉,你现在明白了那副梅花图的意思了吧?还有它和那首诗的联系。”言溪长长吐出一口缓气,幽幽地说,“那首诗,我一开始就说了,父亲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教给我,他的目的在于,他要我像诗中所描述的那样,气派、强大、有魄力,那句‘用自己的手抓住命运’就是由这首诗引发的。可现在你也知道了吧,连同那首诗,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他的意愿,强加给了我而已。而那副梅花图,正如你所说,有点病态,因为,那是一副病梅图。”

梅之为美在于其孤傲,而在孤傲之上强加一种无奈的病态,则更为撩人。病梅要以梅为先,要修其枝叶,将向上的枝折断,将挺立的枝扭弯,矫饰后的异端虬枝才能体现出挣扎般鲜活的病态,越挣扎越病态,个性被强压而下,自我被恣意裁剪,才能博得他人的注意与同情,才有这般美丽的病态。

那首诗,被强加在言溪身上的那首诗,象征着裁剪、压制、扭曲梅花的那股力量,那幅图,就是梅花被牵制、扭曲、裁剪后的形态,而言溪,就是那梅花。

心底泛上的是已经再无痛楚的悲凉,深深地腐蚀所有色彩,一具身体,只剩灰黑。

“言溪……”秋宴轻轻唤着,“你痛不痛啊?”

莫名其妙的话。

言溪转过头,用灼灼的目光把秋宴看着,没有说话。

“如果,你能像言泉一样,对什么都没有察觉,那该多好。”秋宴酸楚地说。如果可以像言泉一样,虽然生活在这种被牵制的世界里,但是对一切都没有察觉。没有知觉,依然以为自己在“用自己的手抓住自己的命运”,那么,就不会怀疑什么,就不会有怀疑后如此不堪的答案,就不会如此难过了。

“我也觉得,如果像言泉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可不幸的是,我已经察觉到了自己是个傀儡这个事实。”

“不!你不止是个傀儡而已!”秋宴突然大声反驳,随即又被自己的话堵住了,稍微的思量后决绝地开口,“你是个好人,很真诚、很善良、很随和,而且……”

“而且什么?”言溪看着秋宴的眼里,除了柔和,也有了一分调皮的狡黠。

“而且,你是我的相公!”

“……是啊!”言溪笑了,眼睛弯弯地眯了起来,天上两颗三颗的星星一闪一闪的,落进了言溪眼底那滩明净柔和的水,“我是你的相公啊。二十三岁遇见你,和你度过了我的余生,真好!不过,我还是对你总是惩罚我而耿耿于怀。”

“乱讲!”秋宴轻轻推了言溪一下,俏皮地笑,眼中终于落下一滴泪水。

“小蝉,还有你在我身边,真好……”

风轻柔极了,星星也快活地闪。时间、空间都是如此安宁,没有嘈杂、没有燥热,秋宴却看见了,自己微微颤抖的手,也看见了——生死之隔。

渐渐的,裹在言溪脚上的衣服凉了,腿凉了,手凉了——心也凉了。

两颗心,都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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