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的家,叶家府邸里。
夜半子时,下起了雨。
斑斑点点的浅灰在地上零零碎碎地描摹着残花的形状,房檐上的一只风筝颓然地掉落在烟雨四起的地上,美丽的翅膀染满了凄冷的雨水。
金秋,雨水总是那么玲珑又放肆。雨水打湿了半边窗棂,落进了半杯清茶中,哗啦哗啦的声音洗刷着所有的痕迹。当再一个秋雷鸣起,突然想起不知多久前那一个自己主动敞开的拥抱。那时,在那个陌生又熟悉的怀中,找到了温暖和亲近,当时的色彩竟然蓦地历历在目。
“秋宴,你睡了吗?”门外,夏初轻声问道。
秋宴从窗边站起身,打开门把夏初让进来,“这么晚了,你怎么也睡不着?”
夏初面无表情,眼底却隐隐有担忧,“下雨了”,她说着,看向秋宴,深意无穷。
秋宴随即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下雨了,最好有人陪着你”,夏初是这个意思吧。
看来,夏初依然紧紧地记着那件事。
有琴家的事情刚结束,经龙彦的提议,秋宴并没有立即回到秋府,而是入住了叶府。第二天,晚上下起了大雨。伴随着电闪雷鸣,秋宴突然睁大双眼跌倒在地上全身痉挛,眼神惊恐无比却始终没有焦点,任人怎么叫也叫不清醒。那样子就像一个恶魔,恍惚地盯着未知事物想要将其毁灭一般。
秋宴苦笑了一下,也难怪夏初记忆那么深,自己那样子也的确怪吓人,要命的是,目前为止只有一个人能控制住那样的自己,而那个人,却是言溪。
又苦笑了一下。嘴角的冷然让夏初触目惊心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静静地、提高浑身警惕地把秋宴看着,生怕她再次失控。
然而,却没有。秋宴只是转身,重新在窗前坐下,慢慢地晕着已经凉了的茶。良久,说了一句:“龙彦说我和言溪有着命中注定的某种关系,我和言溪的关系,我现在终于知道是什么了。”
“什么?”
秋宴看了夏初一眼,到口的话却又给咽了回去。她无法开口说明。
其实,入住叶府的第二天,秋宴失控是因为——她又做梦了。
这次,如她所想,她做的是梦的最后一部分。
她向那个人飞过去,同时,有一个人形的影子从妇人的体内飞出来。然后——
她进入了那个妇人的小腹。
即刻,人们大喊起来:“要生了要生了!”须臾片刻之后,嘹亮的哭喊冲破压抑的空气至上云霄,和惊雷一起惊动了天空。花园中先是寂静几秒,只听见雨水“哗啦哗啦”的声响,而后是一阵疯狂的欢呼雀跃,只听又一个声音大声宣布着:“是一个女孩!”
“女孩子!那么,就是‘秋宴’了!”
“秋宴!”
……
而天际里,那道从妇人腹中飞出的影子,逗留片刻之后突然流星般朝另一个方向俯冲而下,在远隔秋府十里之外的另一个府邸中,消失了踪影。片刻之后,那个府中也爆发出狂喜的叫喊:“是个女孩!”
白亮的闪电照亮了大门上的匾额,上面清晰地印着两个字——风府。
几乎是同时之间,相隔十里的两个府邸,两家人新生的欢喜,如秋雨一样惊醒了半个深夜中的洛阳城。
这就是那个梦的所有。
那个梦,困扰了秋宴十多年的梦,讲述的是怎样一个故事?从仿佛很多年前的一个有着异变天空的下午,到一个全是黑暗不见一丝光亮的密闭扭曲的空间,再到一个豪华好比皇宫的花园,自己,从一个自己也不知道是谁的人,变成一个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快要死了的人,再变成一个新生的生命,自己是谁?
而这一切的答案,都在渐渐苏醒。
有些记忆,像是被枷锁禁锢住的禁忌,没到时候、没到机会,便会永远沉睡。但是,如今自己的记忆却像是一块脱了线的丝布,轻轻一拉——一切,是那么的顺理成章又无法理喻,该记起,不该记起,已经由不得自己。
然而,这一切又该怎么对人解释呢?
怎么跟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夏初解释?即使是对龙彦,也无法开口。如果坦白了那个梦,那么,他会不会问,“你是说风蝉本来应该是秋宴吗?那么你秋宴本来是谁?换句话说,那个占了风蝉位置的人,又是谁呢?当时是谁浑身是伤地站在秋府花园中?他又为什么浑身是伤?那个人,是男?是女?如果真是你,那么,你是谁?”
如果真的这样问,自己又怎么回答呢?
这一切是永无止境的循环。就像一个茧,如果要抽丝剥茧了解根底,终究得到的是一根单薄的丝线,剥开茧,才发现空无一物。
第三次苦笑。秋宴倚在窗前。
那么,也可以解释了,为什么言溪会把“秋宴”当成“风蝉”,因为“风蝉”本来就应该是“秋宴”。言溪,那个在初遇时就已经快要归真的灵魂,有着最原始却最准确的感觉,立即感觉到了自己身上熟悉的味道,那属于风蝉的味道。于是,阴差阳错的,有了这样一段故事。
可是,那不久前才发生的一切,竟然只是一个差错吗?竟然只是一段错误的插曲吗?明明是那么真实,为什么,会是误会?自己和言溪,那个简单真诚的人,终究是两个不相及的灵体,本不该出现在彼此的生命中,只是因为阴差阳错,才创造了这样一段美好的时光?
为什么……心有不甘?
“秋宴……”
“秋宴,两年前风蝉死了,但是有琴家并没有让太多外人知道,所以,你得以光明正大地扮演风蝉……”夏初很担心,口不择言,只求收回秋宴的神思。
“嗯。”秋宴却继续神思。
夏初终是低头叹了口气。抬头,看向秋宴的眼中有妥协的无奈,看来,她的心事,还是只有让她慢慢想了。“秋宴,你还是休息了吧,有一个叫奚若的人刚从秋府过来,带话说,葬礼将在明日午时,东郊的荒风岭举行,邀请你参加。”
随后,夏初走了。帮秋宴关上门。
秋宴却愣了许久,看似思绪万千,但也许,她其实什么也没有想。许久,她一口气把剩下的茶一饮而尽。狂乱的一场秋雨里,秋宴掩上门窗,隔绝一切之后沉沉入梦,梦中清明,好久好久没有醒来。
偌大的一片荒郊草地上,无数黄色白色的纸钱在风中飞舞,有的还带着被烧后焦黑翻卷的边缘。
人很少,准确的说,只有两个人。
两个人里,一个人在吟唱,一个人在沉默。
沉默的是春风男奚若,念念有词的是自当日一别便没有再见过的言泉。言泉用奇怪的音调唱着超度词,唱了又停,停了又唱,停下来的间歇,上香、磕头。
前面,是一个有着“有琴言溪”的名字的牌位。
秋宴站了少顷,走上前去。
“有客至。”奚若对言泉说。
“嫂……秋宴小姐。”
秋宴只是点了点头,礼貌地欠身,敬礼。随后看着“有琴言溪”这四个字……
“一鞠躬。”
拜。
“二鞠躬。”
再拜。
“三鞠躬。”
又拜。
“家属回礼。”
言溪向秋宴欠欠身子。秋宴点头。
接着,秋宴在言泉身边坐了下来。
“谢谢你要我参加言溪的葬礼。”
闻言,言泉看向秋宴。秋宴发现他的面颊消瘦了很多,眼眶微微地下陷,那股无所谓却又非得怎样的孩气息却依旧。
只听言泉说:“我后来冷静下来,才觉得那天对秋小姐发脾气不对。本来,大哥的生死就不是任何人能够改变的,我不当怨秋小姐。”
秋宴没有答话,看着天边深深吸一口气,“你哥,终于释然了……也终于可以和你的嫂子见面了。”
最后一句话说得尤为轻松,言泉也笑了,“是啊。”
随后是沉默。可以听见九月枫叶落地的轻响。却在这时,秋宴突然莫名其妙的念起了诗,“将军谈笑弯弓,秦王一怒击缶。天下谁与付吴钩?遍示群雄束手。昔时寇,尽王侯,空弦断翎何所求?铁马秋风人去后,书剑寂寥枉凝眸……”
“这是我们家里长辈们最喜欢的诗,也是我们的必背诗,是我哥告诉你的吗?”
“是啊,”秋宴停下来,发怔一会儿,又叹起了气,“‘死生知己两峥嵘,宝刀歌哭弹指梦’,还别说,虽然这诗是那般可怕,可这两句还真的蛮适合你哥的。”
言泉没听懂秋宴在说什么。
秋宴并不准备解释,对他笑笑,“有些事,你哥明白你却不明白,不过没什么。”
“什么?”
“‘问英雄,谁是英雄’,言泉,我问你,你认为,什么是英雄?”
言泉一时间没跟上秋宴的思维,直愣愣地说:“能用自己的手,抓住命运的人,就是英雄吧。”
“哦?那你说,命运又是什么?”
这次,言泉知道秋宴在说什么了。他眼神蓦地变得严肃,“对我来说,命运就是不受别人的控制,不被别人所牵制、强迫。”
秋宴的目光有些微奇异的变化,不过藏得深,没有让任何人看出来,只是一挑眉,“能说明白点吗?”
“比如说,我现在被迫像一个逃兵一样,连葬礼都只能偷偷摸摸进行,连一个好的安身之所都不能给我哥,只能把他的牌位安置在荒郊野岭,这就是被迫。我的家人早在几年死了,只剩下我和我哥相依为命,祖宗的灵牌都放在家族陵园里,但现在我还暂时不能去那里,这是我欠我哥的。所以,今后我要热热闹闹地重新举行一场盛大的葬礼,还让那些毁我家庭的人血债血偿!”
“你准备怎么做?”
“我要把有琴家,发扬光大。”
秋宴点头,不置可否,心中却落了一个空,一片茫然。
言泉和任何人一样,不想受牵制、不想受控制、不想被强迫,不想——成为一个傀儡。他满心踌躇地要掌控自己的命运,殊不知,他过去一直生活在牵制之中,连他的信念,也都和那些别人想要强加给你的东西,那么相似,言溪的傀儡之说……
罢了、罢了,虽说言溪明白,言泉却无知无觉,可不可否认,言泉比言溪快乐许多。快乐,是因为不明白事情的真相。
傀儡的悲哀,不是被利用了,而是,在知道自己是个傀儡的情况下,不能改变地被利用着。
当面对不堪时,无知无觉往往是最好的麻醉。如果在知道不堪的情况下无力改变什么地活着,更不堪。
所以,言泉是幸福的吧。那就让他一直无知无觉下去,也许这才是爱他的人希望的事情。
而言溪,此刻想到的,全是他糊涂的、调皮的、狡黠的、单纯的笑脸下,那满满的无害表情、悲哀表情、无助表情、绝望表情,言溪,正是因为清楚一切又背负太多,才这般不幸。
那时自己送给言溪的一句话,“愁尽弃,新曲且莫唱别离。莫唱别离,一人难就千斤酒,千斤泛中流”就是为言溪深痛揪心的表达。他一个人,知道了太多、背负了太多,终究承受不了,伤,泛流成灾。
“我可以帮你暂时保管你哥的灵牌吗?”
言泉闻言一惊,蓦地看向秋宴,却见她一脸让人琢磨不透的波澜不惊,“在你将有琴家发扬光大,有能力重新为你哥举办风光的葬礼之前,我可以帮你保管你哥的灵牌吗?”
“当然……”
秋宴笑了。
“将军谈笑弯弓,秦王一怒击缶。
天下谁与付吴钩?遍示群雄束手。
昔时寇,尽王侯,空弦断翎何所求?
铁马秋风人去后,书剑寂寥枉凝眸。
昔有朝歌夜弦之高楼,上有倾城倾国之舞袖。
燕赵少年游侠儿,横行须就金樽酒。
金樽酒,弃尽愁,
愁尽弃,新曲且莫唱别离。
当时谁家女,顾盼有相逢?中间留连意,画楼几万重。
十步杀一人,慷慨在秦宫。泠泠不肯弹,翩跹影惊鸿。
奈何江山生倥偬,死生知己两峥嵘。
宝刀歌哭弹指梦,云雨纵横覆手空。
凭栏无语言,低昂漫三弄:问英雄,谁是英雄?”
秋宴突然放声诵着这首诗,抬首,正见寒鸟飞度,施施然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