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别言泉后，心中像是没有了那个郁结，却多出了一种迷茫，深深困扰着秋宴。她深知这种情绪只有自己慢慢梳理，别人并不能帮忙，于是，她当天就告别叶府，回到秋府。
一踏进房间，便感觉到自己房中的梁上正做了个女人。娇小的身躯、华丽的衣着，看起来就像一个极为奢侈的琉璃娃娃。秋宴不冷不淡地招呼：“梁上君子我可不招待。”
“谁要你招待！”坐在梁上的巫玛竹魅不满地挥挥手，“我是来通知你的，你的小五现在是我的顾客哦~~~”
秋宴刚喝进口里的一口茶顺着喉咙滑了下去，呛得她说不出话。怎么，一件事还没完全过去，又冒出这么一件鸟事。不由地大叫：“靠！你这个死女人！”
“干嘛那么凶嘛，人家只是满足了小五的愿望而已呀。而且，还不是因为你！”
“啊？”
“不知道了吧，小五要的是，触觉。”
“触觉……”秋宴皱着眉，思绪又回到一切结束的那一天——
身上的水犹未干，湿嗒嗒的直往下滴。秋宴却没有管它，疲倦地坐在椅子上合眼小憩，任黑衣男子在一边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
“水热了，主上，可以沐浴了。”
秋宴把眼睛睁开，看向小五，眸中似有深意，“小五，我不提，你就不准备提了吗？”
小五单膝跪下，抬头，迎接秋宴的目光。
“两个时辰前，你说的你想要奖赏一事，你刚才为何一直不跟我提起？”
小五低下头，“主上刚从有琴家回来，需要休息，奖赏一事，再提不迟。”
“小五啊……”秋宴左手抬起男子的下颚，右手轻缓地拨开他额前的碎发，“你太温顺了、太为人着想了，所以……我更不想给你触觉了。”
男子顺从的目光瞬间变得清亮，带着丝丝的焦灼和委屈问道：“为何？”
“因为，有触觉，就会感到痛，感觉越灵敏、为人越单纯，就会痛得越厉害。”
小五皱眉，“什么是痛？”
“痛就是……”秋宴慢慢凑近。当小五看见主上的脸上那悲伤苍白的眼睛时，突然感觉到巨大的异样从腹部蹿跃上来，直直地撞击着他的脑部神经！感觉像是有细长的蛇蝎猛地从腹部汹涌攻出，一路从腹至脑，把他的肉咬得七零八落！
“这就是痛。”恍惚里听见主上这么说。然后又是一个猝不及防，异样感刹那消失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时间短得让小五以为是错觉。低头，只见秋宴的左手上正拿着一把新月形的匕首。然后，秋宴把匕首放到旁边的桌子上，意味深长地看着小五，目光充满怜惜，随即前倾身子，两手环住小五的头，把他抱在胸前。
小五知道，刚才，他有了瞬间的触觉，而他感觉到的第一个感觉，就是——痛。
“小五，有了知觉就会知道痛，所以，这个奖赏，我不会给你。”
……
“于是，他就去找你了……真是个任性的孩子。”
“他才没有任性，这一次，任性的是你。”
“嗯？”
“不觉得吗？”巫玛竹魅莞尔一笑，从梁上轻盈地跳了下来，“你糊里糊涂地把小五和有琴言溪混为一谈，还固执己见，不是任性是什么？”
“什么？”秋宴这回是真的糊涂了。
“秋宴，枉你还是个聪明人，”巫玛竹魅十分“自觉”地坐下，倒了杯茶，悠闲的姿态却怎么看都有叹息的意味，“你所说的‘有知觉就会知道痛’是指心灵上的，还是身体上的？”
“我……”竟然无从回答！
巫玛竹魅又一次莞尔，“我想，你所说的应该不是肉体上的那么简单。你之所以不肯给小五触觉，是因为你不想让他在内心感觉到痛吧，可是，”嘴角一牵，笑得更深，“触觉，与内心感受无关啊。”
“！！”
“你既然已经给了小五心性，他就已经会开心、会难过、会激动，也会感觉到疼痛了。那么，你既然已经给了他心性，又为何不肯给再他触觉呢？”
“你犯的糊涂，是把‘触觉’和‘知觉’搞混了，而你这次之所以犯这种糊涂，是因为所有事情，你都想到了有琴言溪。”
震动！更多的，是内心的刺痛，一下一下随着心跳袭击着胸臆，引发一连串忽明忽暗的心酸、压抑、同情和悲凉。
“那么，作为交换，他给的是什么？”秋宴兀自压下心里的异样感，问道。
“是‘身份’……傀儡的‘身份’。”
“什么？”秋宴惊呼。
巫玛竹魅所说的，傀儡的“身份”不是指的地位，而是——自由，傀儡易主的自由。
一个傀儡允许更换很多主人，可是，如果没有“身份”，一旦主人抛弃了傀儡，那么，那个傀儡便只能退化成最初的一块木头，直到傀儡术又一次将它唤醒。
不错，小五，就是一个傀儡。
秋宴心中突然感慨万千，“这个傻孩子……”
巫玛竹魅本来沉默着，这时发出一声笑声，“哟，当事人来了。”
秋宴立即回过头去，只见一身黑衣的男子从门外走来。
“小五啊，给你主上说说你背着她找乐子的心情吧~~~”不知道是想煽风点火还是怎样，巫玛竹魅的语气很……别致。
小五低下头，样子很无奈，像作恶的孩子被母亲抓了个现行。
秋宴叹了口气，“别这种表情，难道我在你心中就真的这么又小气又不讲理吗？”
话音刚落，巫玛竹魅在一边用力点起了头，秋宴懒得理她。小五面上却浮现出一种奇异的表情，“主上认为，做一个傀儡很不幸，清醒地承受不堪也很不幸……”
秋宴没有说话，等小五继续说。
“可是，我由一个女子送给主上，我本来就是一个傀儡，按照主上的说法，我已经不幸了，所以……我不在乎更不幸一点。”
秋宴张口，似乎像要说什么，却看见小五笑了，“而且，我也有好处的，不是吗？触觉，不仅可以让我感觉到痛，也可以让我感觉到温暖啊。”
秋宴破口而出，“可是你就这么把‘身份’给出去了，不留退路的吗？”
小五诚恳地说：“我当时，没想到这个问题。”
通俗的几句话，没有修饰、没有暗话，简简单单的就是说出来的那种意思，听了却让人莫名舒服，秋宴更是如此。低头，看见那单膝跪在自己面前的男子的眼中，信任一览无余，秋宴不禁伸手在他脸上掐了一下。接着，调侃了一句，“这番话，如果过一段时间你给我讲，我说不定就会答应你，不过现在说来都是马后炮。罢了，既然你已经有触觉了，那么，你告诉我，我掐你，你是什么感觉？”
小五很认真地抬头盯着天花板思考了一番，然后诚实回答，“我不知道这种感觉叫什么名字。”
秋宴笑了。
终于笑了。自从言溪死后，第一次真正笑了。虽然还有些不知名的忧伤、不明的迷惘，但是，已然感觉到，属于自己的生活的气息。
可是……
“我觉得，白龙马先生和你的伪相公好像哦，都是那么傻乎乎的，感觉真……哎，希望，白龙马不要落得和有琴言溪一个结局。”
“他不会的。”出乎意料的，秋宴的回答极为坚毅，也极为平静，一点欲盖弥彰的意味都没有。巫玛竹魅看向秋宴的眼睛，只见里面是一片坦然的湖。
“龙彦和言溪有个最大的不同：言溪在认识到真相后，心一点点地死去，龙彦却没有。”微微一笑，“言溪比龙彦敏感，龙彦却比言溪坚强许多。就是这一个不同，两人便会有不同的结局。”
“哦……那么，白龙马的结局会是什么？”
秋宴不说话，只是微笑。
仰头，又见天空飞过一群鸟队。快入冬了，远飞的鸟络绎不绝。它们，都是在追逐着自己的自由和温暖。心中顿生感慨，其实，敏感也好、坚强也好、傀儡也好、无知也好，应该学习鸟儿，永远只向着自由和温暖温暖靠近。
一切，都很安静……
直到——
“我知道那种感觉叫什么名字了！”几乎已经沉默得没有存在感的小五突然爆发出声。
秋宴和巫玛竹魅吓了一跳。只听小五严肃地说，“有一点痛，可是心里很高兴，那是不是，叫做，‘痛并快乐着’？”
“……”
“……”
接着便是爆笑的声音了。
秋宴摸着小五的头，看见白色的鸟群从阳光下飞过，掀起一阵风，把落叶带离了地面。她不禁又想到，葬礼那头，一定是黄色白色的纸钱也被带上了天空，轻盈地和鸟群一起飞，像是载着愿望的纸鹤。
秋宴终于感觉到，自己的生活，正慢慢回归到正轨当中。
一切都将过去。
不过有些事，值得永远珍藏，当然。
以后，将会偶尔出现在梦里的容颜——那张秀气的脸、那瘦弱单薄的影子、那像是山中的人听见笑语而发出清脆感叹的笑声、那总是喜欢闯祸却无时无刻不护着他人的性子、那无法言说的像星星一样清澈闪亮的眼神……
言溪，你缺少的自由，现在你可以去寻找它了。而快乐，你弟弟给你、风蝉给你、作为风蝉的秋宴给你，可作为秋宴，我什么也不能给你，那么，就让我把我的怀念，给你吧。
希望你，那有知觉的傀儡的伤痛，可以随风而逝。
也希望，你可以在冥界的十字路口，重新找到你的快乐——和自由。
鸟群飞远，留下一串高亢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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