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传 第一卷 番外 黄老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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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洛阳城的夜空如此苍茫，轻轻的黑色，好似寥寥数笔的水墨，伴着雨丝泼下。
这里是洛阳城最大的酒楼——君子楼。五层的楼宇耸立在朦胧的雨幕里，像瑶池边威严矗立的天宫，又有着江南水乡里竹楼临水而立的优雅。
歌舞笙箫在身后是那般欢快，却又是如此落寞，因为在楼宇上的那人眼中全然没有微醺的意味。升平的奢华在他眼底不过一抹寥寥无几的痕迹，反倒是眼底的几点光，让那人像化外的真人，带着与世隔绝的气息从天边而来。
楼宇上那人的发髻上别着刻了五爪龙纹的白玉，身上是一件宽大的玛瑙红袍子，纯粹的红色，红得深沉，像燃烧的火又像飒爽的枫叶，没有过多纹路，只在领口刺有三朵雪花暗纹。
是一个中年男子，而且，应该是一个尊贵的人。
男子一直倚在栏杆上，手托着一杯酒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似乎在等待谁，却没有等人时寻觅的目光。一切，仿似有意，又似乎无心。
这时，男子目光敛住了。向前探出身子，好像看见了什么。他身边的属下跟着往下看，却见依旧是川流不息的人流，在雨夜中来回穿梭着，油纸伞像溪水中悠悠荡荡的彩色叶子。
“大人，有什么吩咐？”
“去帮我看看，那些人是哪间雅座。”
下属顺着男子的手指看过去，看见在君子楼的屋檐下，有四个年轻人正在收伞。两男两女，跺跺脚拍拍衣服，很平常的青年，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难道大人一直在等这四个青年？
心中疑惑顿生，但那下属并没有问什么，躬身退了开去。
不久，下属就回来了，微一欠身，“禀大人，刚才那四个年轻人进了三楼的‘山楼雨’。”
男子沉吟了一下，突然站起身，理了理宽阔的肩带，“带我去那‘山楼雨’。”
“大人……属下认为，大人不便亲自动身，属下代大人将那四个青年找来。”
然而，男子却摇了摇头，“我想亲自前去。”说罢就不由分说地向楼梯走去。
所有人纷纷让道，男子极地的宽大下摆，没有声响地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下属们面面相觑。除了皇上和国师，什么人可以让当朝第一宰相雪玉大人动身面见？
不错，这个红衣大炮的男子就是日韵王朝元老之一，仅次于国师降灵城后的第二个开朝大臣——宰相，雪玉师。
而此刻，这位位高权重的宰相却不为人知地加快了心跳。眼角突然流露出旁人无法理解的笑意，是欢喜的茫然、是期盼的忧心，突然之间五味杂陈打翻在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安心、一阵惶恐。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心底翻涌而来潮水般的思绪，是忧？是喜？
脚步，在隔着木质屏风的“山楼雨”外停住。隐约听见里面传来的说话声，雪玉宰相伸出手，竟然忘记礼仪就推开了门。
一时间，四双眼睛齐刷刷向这边看来。房内两男、两女。雪玉大人目光滑过三人，最后定在一张温和的脸上。
心，突然间放下了。
清俊容颜，不见笑容，但的确是那记忆中的五官！
瞬间，记忆的闸门轰然开启，那年那些事，就这样再次掠过中年男子云起云落的记忆之上……
很多年前，还是大徽王朝的天下。
如今的雪玉宰相在当时的名字是“林雪琴”，是大徽王朝的臣子，封地洛阳，书生出生却精于战事。那时的他，遵奉着“以天下为己任”，深知“治乱世须用重典”，也深知从严治军的必要性。正是因为他奋发向上、关心国事、留意民情，使得他在官场上春风得意、扶摇直上。
然而，虽然他肩可担万民之重任、腹能藏安邦之良策，只可惜乱世容得下良才，却容不得奇才。
那些年头，大徽与邻国天龛正值交锋，林雪琴作为统帅之一大战天龛七城。然而天龛的天堑——华尧城，却是久攻不下。华尧与大徽的丰岸城边界相隔，于是朝廷调遣大批军力驻扎丰岸，林雪琴也作为元首之一在丰岸督办军事。
大徽王朝十三年夏，大徽与华尧僵持近尾声，却刚好碰上林母过世。大徽的君王在这紧要关头竟然放林雪琴归家办丧。很多人大赞君王慈悲，但林雪琴自己清楚，君王的这个举动，是他的“催命符”。为何这样说？出了大量精力，却在最后一刻将自己调离职守，直接导致了什么？导致了这样的结果——攻下华尧，主将大功、军队大功，他林雪琴也有功，但是，却因为没有参与最后一刻，无法名正言顺地封爵。无法封爵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君王不想给他封爵。那又意味着什么？那就是，君王有心夺他的权。
幸而天公作美，攻打华尧失败了，而后两国又进入长时间僵持期。于是，林雪琴在归家后不久，就收到了直接从建康传来的上谕：赏假一月，期满后仍回丰岸督办军事。林雪琴心中大喜，料到定是这攻打华尧的军事难办，君王知道除了他林雪琴外无人可以办理，于是乘机向君王要督抚实权，说若非如此，便勇不能带、仗不能打。
谁知此时，另一朝臣元凌正任两江总督，他利用两江富庶，倾尽全力支持大徽另一攻打番城的军事计划。在两江源源不断的金钱支援下，大徽连打了几场胜仗，元凌便成了朝廷大大的功臣。君王本忌惮林雪琴的实力而不想给他实权，这样一来便顺水推舟干脆开了林雪琴的兵部侍郎缺，命他在籍守制。这下得不偿失，林雪琴见到这道上谕后心里冷得说不出话，只觉得自己好似被打入冷功了般，孤零零、冷冰冰。可怜了他日日夜夜精忠报国的心，如今成了一块僵冷的冰。
第二年开春，一日林雪琴在江边闲逛，顺手从枝头拈来一枝粉色的桃花闻起来。沁人心脾的味道，像露水浸泡的花茶，清清淡淡地绕着口鼻、弥漫肺腑。林雪琴吸入一口香，却长长久久才吐出一口涩，想到自己的委屈，恍然觉着这花间的花瓣飞落，像是疯狂的蝴蝶，毫无力气只剩下凋零，凄迷的凋零。
的确，这半年多里，林雪琴一直在痛苦中度过。比起前一次回洛阳，已然是判若两人。上一次回洛阳是在三年前，那时被朝廷调往军事重地，以军事参谋的身份前来家乡道别，那是怎样的意气风发！依依离别中有着不可掩饰的豪情壮志，那一腔的热情与忠义都在信念中燃烧，整个人焕发着壮志凌云的狂妄。而如今，精力锐减、气势不足，成天都忧心忡忡，仿佛就连看书都要消耗整天的精力。而且最近总是夜不能寐，好不容易睡着却又噩梦连篇，经常睡到半夜，心中就一阵激灵而惊得一身冷汗醒了过来。自己尚不满三十，怎么会如此衰竭！
正想着，忽闻江边有小儿打闹的声音……
雪玉大人站在雅间门口许久不曾移动，房间里四人也许久地把他看着，看着他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似乎掺杂着过往的恍惚与现下的老陈，愣愣地定在龙彦脸上。奇怪的气氛……
终于，四人中，一面容秀丽惊艳的男子开口说话了：“请问这位前辈，有何贵干？”
雪玉师这才收过神来。目光悄然一瞥，深深掠过刚才那注视许久的面容，转向其他三人，庄重地颔首，“抱歉，失礼了。”
那开口说话的青年自然就是叶家三公子，叶榕了。只见他正欲再说话，这时却生生被旁边一个少女抢过话头，少女开口：“这位前辈不必站在门口，请进屋一叙。”
门外有人自觉地帮着把屏风重新拉上。
而房间内，雪玉师刚一入座，就见那少女和另一名少女抱住双手单膝跪了下来，“恭迎雪玉宰相，大人安福。”
话一出口，身边两名男子都呆住了，两个少女分别向左向右瞪了他们一眼，两人立马如梦初醒般也跪了下来。
雪玉师连忙扶起他们，“小兄弟不必多礼了。两个小姐也快快请起，翰林院千金和户部尚书长女吧，这里没有外人，不过也亏得你们认出了本官。”
两个少女于是安安稳稳地坐了下来，反倒是两名小伙子，不知所措。
雪玉师笑了，“你们一定很奇怪吧，为何本官会来这里。其实，本关是有一个问题想请教。”
“谈何‘请教’，宰相大人赐教就好。”叶榕也机灵，立即适应了环境。
雪玉师饶有兴趣地把目光投向龙彦，“这位小兄弟还没有说过话呢，那么，我这个问题就问你可好？”
龙彦先是愣了一下，片刻后恍恍惚惚地摇了摇头，一脸歉然，“啊……”
“‘啊’什么？”雪玉师笑得很开心。
龙彦又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晚生愚笨得很。”
雪玉师爽朗地大声笑答：“不碍事不碍事，就来问你，你是怎样想的，就怎样答。”
许久，龙彦才缩到窗边窝着，唯唯诺诺答了一声“好”。
雪玉师的目光慈祥地注视着龙彦，喝了口茶，“本官精神不振、朦胧恍惚、气势不足，连看书也费神得很，又有人说本官目光黯淡、语气低微，此病为何病？”
这个问题无疑很没名堂，问病怎不去问大夫？更何况，他堂堂一个“大人”，为何有病来问几个年轻的陌生人？而且……他看起来不像有这病啊？
然而龙彦却似乎没有想那么多，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答道：“也许是失神之症，乃是长期郁结不解，日积月累积压而成。”
雪玉师沉吟了一下，点头称是，进而又问：“以小兄弟来看，这失神症是长期郁结不解导致而成，那么，人为何有郁结？”
这个问题就更奇怪了。人为什么会郁闷，这怎么回答？他到底像要干什么？
然而，龙彦似乎还是没有察觉到奇怪，并且出乎意料，他的回答相当精妙，“郁者，滞而不通之意也。人禀七情，皆足以致郁，喜则气缓，怒则气上，忧则气凝，悲则气消，恐则气下，惊则气乱，思则气结，行气紊乱，皆致壅滞，足以郁结。”
雪玉师又郑重地想了一番，又点了点头，接着再问：“那么，如果同时又患有不寐之症，或者是一旦睡着就连篇噩梦，这又是何故？”
龙彦沉思了片刻，一边点头一边说了起来，“不寐者，惶惶不安也。大人夜不能寐，也许正是因为失神症而导致了心神不安，换言之，‘郁’者是也。‘郁’足以致情伤，情伤于心则血气暗耗，心神不宁。情伤于脾则影响纳食，以至于能量不足而导致心失所养，血不养心进而造成心神虚亏、神不守舍。‘郁’伤心伤脾，皆足以致不寐症。”
“至于怪梦连篇，晚生猜想，有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过多，皆因思虑过多。而大人噩梦过多，便是忧思过多，忧思过多则耗精费神，以至于心神虚亏而神游于外，总的来说，还是因一个‘忧’，换言之，‘郁’。”
这一番话说得雪玉师久久不得言语。茶的氤氲热气，忽的在他心中荡起一丝雾，又轻轻巧巧地绕开，眼底却有了悲欢的色彩。那病，出于“郁结”，如今病已过去，但那“郁”字却是怎也绕不过去的话题。
想着，思绪又回到那个听到小儿打闹声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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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老术，《道德经》是也。PS：本文结合了攻打太平天国的主将——曾国藩的生平事迹，若哪位亲碰巧读过曾国藩传记，请不要疑虑。另外解释，这篇番外是龙彦的番外，不过是通过另外一个人物来衬托龙彦的形象，所以，各位大人们千万不要骂在下“没名堂”，在此，谢过，鞠躬--ORZ---）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