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从前,林雪琴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有这样一天。
直至到如今,他依旧没有反应过来。
当那个趾高气昂的督察眯着眼站在自己面前,说着“林大人好久不见,如今一见,林大人竟然已经不是林大人”的时候,林雪琴只觉得心中一阵透不过气的压抑。忽闻风声凄厉地刮过,放眼四下,枝柳横飞,被狂风拖曳的残花败叶荒凉漫舞,周身突然一阵“哗哗”之声,原来是裹了雾的冷雨被狂风甩进了这四下无语的亭台。一时之间只听见泼墨一样的疯狂的声音,很快,精致的鞋底就溅上了了烟雨四起的水珠。
“林大人,本官这次来是来报喜的,”督察的声音在这冷雨之外,冷飕飕地晕染开一片压抑的笑意,“华尧城,终于破了。”
林雪琴又是心中一惊,随之而来一片潮湿的发霉气体,蓦然就萦绕在心口眉间。
完了,真的……完了……
他本有最后一张牌,他本还有最后一点指望。君王销他的权,因为他的才能,留他的命,因为华尧。王留他的命,是想着他的才,想着他的才,是因为想着也许只有他,才可以拿下华尧。这一切的一切,看似无关,却是他心间脑间梦间,唯一的希望、和勇气。
而如今,事实残忍地告诉他,他的指望是徒劳,而他一向引以为傲的才华,却是昭然若揭的荒唐,因为他的不可替代,已然成为一场饭后茶闲的“可怜虫”。
大雨染乱了亭外一片红妆俏颜,骤然间长空闪电,在这春季的雨中显得如此不可思议,然而却如此真实,如同利刃的流光在心口决绝地划过,一时间,释放心中凄冷的光,炫目无比。
那么,他的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秉公守法、忠心耿耿,也就都如同他的一切,沦落为了饭后茶闲的“可怜虫”了吧?
督察得意地笑了,“林大人,你现在已经,老啦!!”
老了,林雪琴眼睑一合,口中默默念着,“未及而立之年,未老……”
“未老,先衰!!哈哈哈哈~~~~”
“督察大人想要怎样?”
听到林雪琴这句话,督察大人目光冷了冷,然后抿紧嘴唇低头看了看,又抬头把林雪琴看了看,随后眉梢一挑,“本官的鞋被雨水溅脏了,林大人可否帮本官擦干净。”
话语一出,林雪琴却是连雨声都听不见了。
他,要自己帮他……擦鞋?
心中顿生万千感慨。
出奇大的春雨更加滂沱地下着。看似一片平和的雾气之中卷积着万千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将天幕洗刷了个淋漓不堪。林雪琴忽而心中一动,思维又都回到了脑中,他蓦然间抬头,首先入眼的是督察挑衅而兴奋的目光,进而,是一张张陌生的脸……
春季里下这么大的雨,遭殃的可不止林雪琴和督察两个人。那些踏青的、没有备伞的此时何处可去?当然是去找地方躲雨。那么,这亭台中躲雨的人数可想而知,只是最开始林雪琴并不在意,而后失神没有在意,但此时,那张张洋溢着各种表情的脸孔,都鲜亮地出现在林雪琴眼前。
不可否认,林雪琴错愕了。
“怎么样,林大人不肯吗?办不到吗?哈哈,想来也是,林大人乃朝中重臣,我这要求着实有些让林大人不好办喃。”督察眼观林雪琴的脸色,摸着下巴慢慢道,“可是事到如今,林大人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形势已变。”
这一句话如惊雷一样惊醒了林雪琴。他瞬间看向督察,瞳孔,慢慢收缩了。
这个人,这个趾高气昂的人,是督察,是君王名义上派来洛阳告知喜讯,实则是来下发催命符的人,他怎惹得起……如今的他,怎惹得起!!
念至此,心中一突一突地痛了起来,而后是翻天覆地的窒息感,林雪琴跌入了绝望之中。
他恨得很!他不甘心!壮志未酬!祖国未报!他竟然被自己一心效忠的君主折磨得这般狼狈!如今还要威胁生命,倘若真的就这样死去,他定会死不瞑目!他那缕屈抑不伸的冤魂,定会日日夜夜绕着入云山岫、漂在入海长河,永远化散不开去!
眼下,那个春风得意的督察笑得愈发恣意,料定他爱极了现在自己这种受侮辱而压抑不成形的表情。可是……
慢着,林雪琴心中又蓦然间一道雪亮,说不定他并不是菲死不可!君王只是忌惮于他会功高盖主,嫉恨他的才能却又不舍他的才能,要除掉的只是“林雪琴手握重权的机会”,而此时的大徽,正处于内忧外患之际……
决定了,虽然只是侥幸想法,但也许……
突然之间,众人都所料不及的,林雪琴,那个狂妄的青年才俊、那个含冤不伸的怒士,竟然跪了下来!!
督察大人措手不及,只留惊愕睁大的眼睛鼓出在外,嘴边却再也笑不出一声。
而此刻的林雪琴,却拿出一张巾帕,缓缓地为督察擦起鞋底。眉目垂下,眼光收敛,再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督察大人,辛苦了。”
亭台内一阵风过,一片清冷。
雨在外面下得逍遥自在、不知不觉,许久,这边突然爆发出一声高亢的笑声,“哈哈哈!!!”
“想不到,林大人,不,小林子原来也只是一条有点本事的狗而已!!”
林雪琴的眼睛有些许迷离了,黝黑深邃的眼眸沉沉没入风起云涌的灰黑之中。
督察大人,元凌……有了你这句话,就算我真的要死,你也定会陪葬!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再次发生了。
在元凌的狂笑声中,蓦然只听一声爆发出的怒声破空而来,“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
四壁之间突然震响四下激荡的回音,那如同天际闷雷一般不大却浑厚的怒音由远处稳稳地传至肺腑,只听那声音又补了一句,“受国之不详,是谓天下王!”
所有人齐刷刷地转头,隐约看见从雨中走来一个模糊的身影,笔直、修长,撑着一把伞稳稳地走在雨中。一步一步,待到那打伞的身影慢慢走进,所有人倒抽气,竟然、竟然是一个……少年!
一个少年,七八岁的孩子,低着头、垂着目,长发被高高地束起,整个人就像一卷画轴,从来都是静静地倚在角落,没有丝毫存在感,但一旦拉开,也许便是石破天惊的迤逦之美!
是时,两道黑色的影子在亭外闪电般将少年包围,下一秒,白晃晃的光灵蛇一样蜿蜒、穿梭、交叠在雨中,形成一张细密的网将少年困在其中。
这个少年,武功不弱!
刚才的声音,听上去浑然不觉是七八岁孩子的声音,并且能够穿破雨帘、划破气流而几乎没有流失一丝底气地从远处而来,乍响在亭台内并且激荡出回音,显然是内功不弱,这样一个人,值得警惕!
而杀与不杀,便无所顾及了,这只是在那位高权重的督察大人一念之间的事。
然而,少年竟然抬起头,扬起一个微笑。
在众人没有反应过来这种变化之时,突然间少年全身蔓延开来凛冽的杀气,杀意藤蔓般攀着无害的笑容丝丝入扣,让人不寒而栗!
又是一个始料不及,极薄的刀片从少年指间滑出。动作太快,只看得到盈盈的光弧在空气里凌厉地转瞬即逝!又是转瞬,毫不留情的刀片停止了流光溢彩的表演,此刻,它正静静地、冰冷地驻足在元凌一跳一跳的颈动脉旁边。再是一个始料不及,少年突然回手,再出手却是点了元凌的昏迷穴,反手将他一推——
冲上来的两个元凌的侍卫措手不及地接住元凌倒下的身体,却在疏忽间被少年一个出手分别割断了左右手经脉!两人大惊,少年又是一个跃身,腾鱼般在半空划出优美的弧,顺势还踢了两人的脑**,不轻不重,刚好让两人昏过去而已。下一秒便落了地,稳稳地立地、收伞,身上虽是润湿一片,但是那清泠的目光,却是比日光更加炫目!
亭台中的人群在愣了片刻后,瞬间就轰然而散。
只剩林雪琴眨眨眼,直直地盯着少年,少年也直直地盯着林雪琴。
一切安静。
是他,是他……林雪琴在内心念着。
少年却只是看着林雪琴,没有想法。
许久,林雪琴才突然笑了一声,“龙……彦。”只是,笑声很难听。
无怪他,只是突然之间想到了那串烫人的泪水、那张委屈绝望的脸,如同油滴在了水中,化不开、沉不下。再抬眼,而此时此刻,眼下这个冷眼扬眉的孩子,让林雪琴心中乱作一团。
几天之间,那个孩子就变了。
不,其实,哪里又是几天的事情?
脑海中浮现出孩子父亲那张残酷的面容,心中想着未曾见过的苛刻、不解、怀疑与不疼惜,一个好好的孩子、七八岁的孩子,何以至此!然而一旦至此,便是偏执而不肯回头。
缺少撒娇的童年、缺少关爱的童年、充斥着苛责的童年,一个孩子,本性温和纯良,上天却造就了最精妙的错误——让那含苞待放的花,未开便凋零了去。
眼中干涩,心中却一片烟雨。进来事多,自己的、别人的,林雪琴顿感无力无比。
只见龙彦站了许久,终于走到林雪琴旁边。此时林雪琴已站了起来,龙彦走过去,只到林雪琴腰际。他又看了林雪琴许久,突地叹了口气,眼下竟然化开了薄薄一层隐忍和年少的感怀,露出了相似于那日他被冤枉的模样,“哥哥,老子说,‘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之不详,是谓天下王’。”
林雪琴突然之间无比动容。能承担国家侮辱,才能称得上是国家的君主;能承担国家的灾难,才能做天下的君王。这何尝不是在为他林雪琴伸冤!他林雪琴为国家赴汤蹈火、出生入死,到头来却是揽得一身灾祸,这是何道理!
一时间,林雪琴真的觉得自己老了,老得像要大哭一场。
然而他却忍得住。他低头,问龙彦:“小孩,你知道我的故事?”
龙彦却摇了摇头,“我出生武林,对朝政了解不多。”
“那你为何说出这样的话?”
“第一,我从那个人的话中知道,哥哥是带兵打仗的;第二,我向来不喜欢得意忘形的小人,既然你们同为国家做事,我宁愿相信是哥哥在真心为国家出力;第三,”龙彦顿了顿,“我一直都相信,敢于在众人面前不顾及颜面的人,才是真正能屈能伸的大将之才。比如韩信,更甚者,勾践。”
这一番话说得林雪琴心中又爽快又感动,竟然无言以对,连一句感谢的话也说不出口。一时之间,他突然觉得,这几日郁闷的气,暂时消失了,但同时,也更加觉得委屈,世上几人能懂他的这番良苦?为何君王就是不懂?
就在他千头万绪之时,只听龙彦又开口了,“然而,为什么那些人总是那么卑躬屈膝?他们真的,就这么柔弱吗?”
一席话,如同凉凉的风卷来,说不出的迷茫和阴郁。
林雪琴心也凉了半截,他知道,这个孩子是在说那些命运悲苦的良将,但是又何尝不是在说他自己?
柔弱、柔弱,这一词像枷锁、像诅咒,就这样牢牢禁锢了那颗灰暗的心,郁结,恶魔的绳索一样疯狂纠结、不动声色地让人笑干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