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首临安遗恨,似是唱着百转千回的情肠,有不舍、埋怨、幽恨、不甘、隐隐哭诉般的委屈、点点宣泄似的怒火……
瑶指弹奏出的是万古的恨,被遗弃在历史角落里。隐约闪动光芒的,是一颗凝聚着悲伤哀怨的泪水。远处,即将残破的红花,欲落不落,惨败的容颜微微笑着,哭诉曾经烟云一过的繁华。繁花四季,追着颗颗晶莹的水珠,却终于化成眼泪落下。悠扬、绵长——不绝的愁宛。
音调一转,一抑一扬,巫玛竹魅的手指倐而灵巧翻动如追蝶的巧手,秋宴指尖一按,缓慢地抚弦如抚水的柔荑。刹那,两种音符的交错间似乎看见了当年那人来人往人尽欢的繁华街头,红灯高挂,车如水来马如龙,大街小巷都是一片欢声笑语、嬉笑怒骂。而这一切,似乎又慢慢冷却了下来,像一壶滚烫的茶,在秋冬飘雪之际,那热度,被一分分埋入冰雪之中……
一曲终了,巫玛竹魅和秋宴对看一眼,巫玛竹魅琴声一动,是一曲“姜女泪”。第一个音符,宛若尖锐的悲剧的开篇。秋宴接着食指一挑,一声沉吟,犹如凝重的爱情的结束。
依恋的叹息,悲恸的微笑。声声诉诉那痴念、那顽固,那缓慢悠扬的、不肯放弃的美好记忆,笑着,却又在镜中看见自己的容颜一分分衰落下去,宛若琶音的叹息,一声接一声,连绵不断却又气息奄奄,美好又苦涩的,不堪的记忆和如今的无眠……
窗外冷雨,都在笑着。自己的梦,也在笑着,笑中却噙着点点的苦涩,在眼角,成串地流下,成了那黑白的欢愁,叫嚣着,却没有灵魂……
接着又是一曲“关山月”,唱着古今。
鸟啼、月落、云起,什么都变了,变成了如今眼下那唱不断的山河,埋葬着谁的记忆、谁的曾经、谁的无法言说、谁的泪水、谁的笑言,纷纷扬扬的情绪,都成了一条河、一道山,勾勒着壮丽的疆土,却谁也看不见,那辉煌辽阔的边疆、那气壮山河的落日、那连绵不绝的青山、那绿波荡漾的净水,都有着怎样的故事,埋藏着怎样的情愁。一切,似乎这样美好,却又是这样无奈,欢笑和怨恨,终在时间的车轮下成了一道道模糊不堪的辄印,撵出了道路,铺成条条光辉大道,而那原始的情感,成了遗恨,被遗落在远古的那方净土之上。
人间俯仰今古,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
……
一首一首的曲子,一段一段的欢喜,成堆成堆的落寞,成片成片的恨意……
就在“高山流水”最后的一段曲声快要结束之际,打斗的声音,渐渐、渐渐小了下去。
最后的停贮——珌的刀指着堇惑的眉梢,堇惑的长剑,对准珌的脾脏。都是致命的地方,却都是,松一口气的表情。
结束了,结束了!
双方缓缓把兵器放了下去,堇惑瘫软在椅子上,珌却慢慢蹲在墙角,瑟瑟发抖。巫玛竹魅立刻起身走向堇惑,秋宴犹豫着,终究站起了身子。
“你干什么?”二哥这时才如梦初醒一样拉住了秋宴。
“我过去一下。”秋宴轻轻扶开二哥的手,对他笑笑,“不用担心,我去见一见……故人。”
“嗯?”二哥没有反应过来,却是巫玛竹魅突然抬起头看向秋宴,神色复杂,“你决定不再保密了?”
“让阿珌知道,不代表秘密就泄露了,她又不是大嘴巴。”秋宴不以为然地摆摆手。然后,一步一步,向珌走了过去。
珌依然环着肩、垂着头,看见一双银白两色的绣花鞋出现在自己的眼下,随即听见一个声音在唤她——珌。
“珌”。
珌的神智突然从混乱回到了清醒状态!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珌。”
珌猛地抬起头,接着便说不出话来。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许久,这个穿着一身血红长袍的女子,这个一脸平和笑容的女子,这个如此和蔼可亲的女子……怎么会……
“怎么会是你!!!!!”
秋宴微微弯下腰,对珌微微一笑,“好久不见了,阿珌。”
这个人,曾经只穿白色的衣服;这个人,曾经最讨厌红色的衣服;这个人,曾经不会对别人说多余的话;这个人,曾经不会微笑;这个人,曾经不懂幽默;这个人,曾经面无表情;这个人,曾经厌恶着自己;这个人,曾经伤害着自己;这个人,曾经最想要得到别人的感谢……
这个人……
这个人……
这个人,怎么可能拥有如此活泼的性格?怎么可能拥有如此天真的举动?怎么可能拥有如此多样的表情?怎么可能拥有如此灵动的眼神?怎么可能拥有如此多的朋友?怎么可能得到如此多的爱护?怎么可能拥有如此悲悯的心态?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会是同一个人?
她?
人偶!
……婕殜枫……
“阿珌,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会自恋的。”
“……阿……阿珌,不要突然凑这么近,我会心跳加快的……虽然你长得也不算什么美女。”
“阿、阿……阿……阿珌……”某人开始打哆嗦。
“……小枫?”作为“肇事者”的珌,终于说出了到现在为止的第一句话。可是语气飘忽,让人有一种不确定的危险感。
“小枫?”珌突然抓住了对方的肩,“小枫,真的是你?你?你?婕殜枫?”
任由双肩被晃动,整个身体被晃动,秋宴只是撩着嘴角,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我真的就是婕殜枫……”
珌渐渐停止对对方的摇晃。
愣愣地看了对方许久,珌不知道带着怎样的情感,怪声怪气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秋宴。”
“……怎么会这样?”
“阿珌,”秋宴,不,婕殜枫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是一场意外。鬼门爆发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我被扯进了一个扭曲的空间,被禁锢了百年,不能动、不能说话、不能吃东西、不能思考……为了自我保护,我甚至想要干脆蜕化成原型算了,但是……我不甘心,我,我不想死,我不想忘掉一切,所以,我忍了过来,这是痛苦的一百年,最最痛苦的一百年,这一百年里,我想了很多事情,整个人也发生了变化,也许就是一种到达极端后自我保护的本能,人会变成另外一种人,拥有另外一种想法,渴求另外一样东西……我不想多说了。就说后来吧,后来,我终于解脱了出来,发现,其实外面的时光,只过了一年。”
“怎么可能……”
“我不知道,也许,那个扭曲的空间,和时空有关吧。反正,就是这样的,我被禁锢了一百年,外面的时间,只过了一年。”婕殜枫低下了头,珌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见她的声音,波澜不惊,“然后,同年,我进入了一个母亲的腹中,作为一个人类婴儿,被生了下来,取名叫‘秋宴’……其实,这里还出现了一个差错,我本来应该叫‘风蝉’,但是……不说这个了。我出生后,没有以前的记忆,可是到后来,慢慢的,一切都回到了脑中。而我以人类婴儿而被生下来的这幅躯体,竟然慢慢在体内死去,也就是说,属于人的一部分,依旧不能和我自身的身体融合,到后来,我又回复成了一个伪人偶。”
“但是,我有了新的生活。我过上了有朋友的日子,过上了会关心被别人的日子,过上了会理解、原谅别人的日子,也过上了会有人夸奖、感谢的日子,虽然很平凡,”说到这里,婕殜枫笑了,那个笑容,阿珌从来没看见过,那是属于“秋宴”的笑容,“我两岁的时候入道修行术法,因为道长说我有天分。15岁修得圆满,从此以后,我就会了不止傀儡术这一种术法。”婕殜枫说到这里,竟然对珌眨了眨眼睛,竖起拇指,“我都佩服我自己!!”眼睛一斜,那样子就是一个女流氓!
“小枫……”珌有些哭笑不得。真是不适应啊……
为了快速转移这种不适感,珌立即找了个话题,“你是怎么知道破解‘憎怨恨’的方法的?”
“这个嘛,”婕殜枫咂咂嘴,“你知道我是谁吧。”
“嗯?”珌没有反应过来。
婕殜枫拍了拍珌的肩,“阿珌啊,你想想,我曾经是什么?‘一个依附着怨恨而生存的恶灵傀儡’,”婕殜枫停顿了下,摇了摇头,“满身满心的,都是饱的,吃饱的,因为那食物——怨恨,实在是太多太多。以至于后来,吃进去怨恨、吐出来怨恨,想的念的,都变成怨恨了。成年累月的如此这般,自己也快成了一具腥臭的腐尸……一个,充斥着怨恨的人。可是,你看我现在不是这么活泼向上,像青春的花朵一样迎着朝阳开放吗?”
“厄……这个……”
“所以说,要说知道破解怨恨的法门,我是不二人选~~”婕殜枫又开始摆出流氓的姿态,不顾形象地自恋,“我就是一个血淋淋、活生生的例子呀~~~~~”
“……厄……那么,为什么要弹奏憎恨?为什么要为怨魂弹奏?为什么要顺着潘神的意思弹奏憎怨恨的曲子?豁达,才是破解‘憎怨恨’的关键啊。不是吗?”
婕殜枫闭上眼睛,“就如同纯净的白色是所有色彩的混合物一样,豁达,是经历了无数憎恨后,才可以开出的花朵。”
“小枫,”珌突然显得有些犹豫,“你真的已经堪破了怨恨?”
没料到婕殜枫倒是大方地摇了摇头,一笑,“不,很少人可以堪破情愁,只能放下情愁而已。”
“怎样才能放下?”
“等到经历了更值得去恨的事,就会放下当前的恨。然后就会又恨,又放下,又恨,又放下,直到……终于发现,这根本就是一场无休无止的闹剧,那时,就真的放下了。”
珌没有再说话。风吹过,瑟瑟的,鼓动过耳际,轻微颤抖是那么不真实。
“阿珌,幽恨,不埋黄土,”突然,婕殜枫转过身对阿珌灿烂一笑,“放心,既然不埋黄土,便不会跟着你一起入葬。”
珌“噗嗤”一声笑了。
“阿珌,我知道你也有强烈的负面情绪,否则潘神不会选上你。你要试着解脱出来,知道吗?”
珌觉得不可思议,“小枫,你第一次安慰人!!”
婕殜枫“嘿嘿”笑了笑。
“还有,对我来说,你第一次逗别人笑。”
“哈哈,他们说我本来就可笑。”
“是吗?”珌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以前不可笑,可是还是有本事把人逗笑的。”
“啊?以前?谁那么无聊会被我逗笑?”
“降灵城。”
“……”
突然来袭的沉默,让珌才恍然醒悟,说错话了。
云裂天开,金色的光束倾泻而下。丝丝春柳随着清风飘摇轻舞,扬起一阵芳香,却不解风情地扰乱了回忆。本来有些东西,已经澄澈透明下来,静静地沉淀,如今已经凝成了一块平静的镜面,怎经得起柳条一晃,镜面上那模糊的人、模糊的事,乱了阵脚。
“小枫……降灵城,你,不会已经快要忘了他吧?”
“我不会忘了他。”婕殜枫突然闭上眼睛。
“你……这几年为什么不去找他?”
“找他?若看到婕殜枫变成了这个样子,你和他,谁的反应会更大?”
“这不重要,”珌突然有些心烦意乱,准确的说,有些心慌,“重要的是为什么你不去找他?难道你不爱他?”
婕殜枫突然叹了口气,“我只爱他。”
如此坦诚的回答……
直率、诚然,不带一丝掩饰,珌大惊,只是,那诉说着“爱情”的眼中,却已经没有那一份热度……
珌点头,又想摇头,“小枫,为什么不去找他?”
“阿珌啊,”婕殜枫显得有点无奈,微微苦笑着,“我说我‘只爱他’,可是现在若要问我会不会选择他,我会说,也许不会。”
“为什么?”珌真的心慌了。
婕殜枫真诚地看着珌的眼睛,“珌,在经历了那一百年后,我才发现了我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是什么?”
“是子陵给不了的一种感受。”“我再也不想经历那样的大喜大悲,我不想一边拥有爱情一边害怕爱着的人,我现在宁愿过跟‘死了’一样安宁的日子。而这些,是子陵不会明白的,也是他不会喜欢的。”
“也就是说,为了生活,你会选择其他的人?”
“是的,如果可以的话。”
阿珌觉得心里慌乱的感觉,让她透不过气,“生活和情感,你认为哪个重要?”
明明是讽刺的语气,婕殜枫却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了与珌的期望相反的答案, “生活。”但是片刻之后,婕殜枫突然笑笑,露出一种祥和的表情,“不过,子陵,我也许还会再见到他呢……”
最后的话,随着风,被吹进了珌的眼中……
珌觉得凉,只觉得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