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夕阳洒落着最后的光芒。
踏着破碎的阳光,伴着渐去的晚霞,樵夫秦柱提着两壶酒走在归家的黄土路上,不远处便是连绵的田地。
只不过现在是早春,还没到开始干农务的时候。
白雪虽去,寒霜依旧。明明才是黄昏,秦柱就注意到,路边那刚冒出头的小草上满是寒霜,在夕阳下反射着金色的光芒,煞是刺眼。
哈出的气在寒冷的空气里变成了一团白雾。樵夫很想搓搓手,却碍于手里提着的酒壶,只能忍着刺骨的寒冷,加快归家的步伐,碎冰在他的脚下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隔着老大远,他就能看见家里那淡淡的炊烟。
樵夫的家位于一处山丘下,远离村落,离铁匠欧阳腾月的草庐很近。他的家就是一座他亲自搭建的小木屋,坚实可靠,那木制的棕色躯体被他贤惠的妻子清理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苔藓。
木门两侧还贴着大红的春联,新换的窗纸足够抵御寒冷的晚风,从外面看,还能注意到里一层的窗纸被油灯烤得焦黑。
木屋虽小,却又温馨。
穿过篱笆门,几只母鸡咯咯叫着,窜回了鸡棚中。察觉到外部的异样,小木屋的门被打开了。
“爹爹!”一个面色红润的小男孩高兴地唤了一声,像小狗似的跑了过来。他注意到了秦柱手中的两壶酒。
“啊!欧阳哥哥今晚也会来吗?”
“嗯,今晚欧阳先生会来喝酒。”
“好耶!”小男孩高兴地叫了一声。
“你们俩快进来聊吧,站在外面怪冷的。”屋里传来了妻子的声音。
“哦!”秦柱一只手提着酒壶,一只手抱起了自己可爱的孩子,任由他在自己的怀里咯咯笑着,走进了小木屋中。
那位铁匠,或者说是铸剑师,是踏着最后一丝光芒到来的。
他依旧穿着一身灰袍,外面裹了一件黑色的披风,背上背着黑色的长盒。寒风吹起了他的披风,原本赤红的晚霞在他身后逐渐变暗。
他自顾自的推开了篱笆门,穿过小院,打开了小木屋的门,一股寒气涌入了小木屋内。
“晚上好,各位,下回别忘了关紧门啊,要是有野兽或贼人一辈闯入,那岂不就坏了今晚的温馨了吗?”
“是欧阳先生啊。”
“啊,欧阳哥哥来啦。”小男孩看见欧阳腾月,立刻放下了碗筷,欢呼着跑了过来。
“呵呵,别离我太近啊,小家伙。”
嘴上虽那么说着,欧阳腾月却还是将这个活泼的孩子一下抱了起来,脸上挂着柔和的微笑。
……
“噗啊!身体都暖和起来了,真是好酒!”
明月之下,寒风之中,秦柱和欧阳腾月两人坐在庭院里畅饮着美酒。明月当空,把黑夜中的云朵都染上了柔和的白色。
“哈哈,我就说今天是大好月色吧,这可是连我们两个俗人都能看出来的美啊。”
白色的佳酿灌入欧阳腾月的口中。
他似乎醉了。
“明月,美酒,再加上一个共同赏月的伙伴,人啊,只要靠这些东西就能快活一生了。”
“是啊。”秦柱笑了笑,又看了看在纸窗后缥缈的烛光。
“怎么?”注意到秦柱的心不在焉,欧阳腾月放下了酒壶,“小秦雨又在读书了?”
“嗯。”
“呵,你个笨蛋老爹有个好儿子啊。”
“是啊。”
言罢,欧阳腾月又提起酒壶,将美酒咕噜噜地灌入嘴中,秦柱则提着酒壶,若有所思地看着天空。
“……欧阳兄。”
“嗯?”
“你不会死的吧。”
一阵晚风拂过,欧阳腾月放下了酒壶,恢复了清醒。
或者说,他从未喝醉过。
“我可不会照顾你家的小鬼头的哟。”
“我知道这很强人所难,但是,你也知道,最近边境越来越乱,人民也闹得越来越凶,谁都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会爆发。如果我有个万一……拜托您了。”
欧阳腾月冷漠地看着他相处才一年多的酒友,沉默不语。
月亮被白雾缭绕,月光变得朦胧而缥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重叹了一口气,又灌了一口热酒,“你又拜托了我一件麻烦事。”
“拜托了。”
“代价很大的哟。”
“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欧阳腾月坐正了身姿,缓缓对秦柱说到,“听好了,我会保护好他的命,但我决不会去改变他的人生。他做什么决定,有什么想法,我统统不会干涉。”
“这是他的人生,一切由他来规划。若他向我问询,我会引导;若他一意孤行,我会沉默;若他为善,我会独自守望;若他为恶,我会冷眼旁观。”
欧阳腾月仰头喝了一口热酒,又擦了擦嘴。
“如果这样也没有问题的话。我就答应你。”
秦柱想了想,露出了爽朗的笑容,“嗯,这样就可以了,有你的保证,我就安心了。”
他学着欧阳腾月仰头灌了一口热酒,弯腰回味着满嘴的辛辣。
“欧阳先生,那关于代价问题……”
“我已经想好了。”
“是什么呢?”
“以后我叫你去京城里办事你就去,以后我想喝酒的话,也请你务必随叫随到。”
秦柱先是露出了疑惑的表情,然后轻笑着摇了摇头,“就这样吗?”
“你刚刚没听我说话吗?”欧阳腾月一记手刀劈在了秦柱的大脑袋上,不顾对方吃痛的表情,“我说过了,人生只需要明月、美酒和懂行的酒伴就行了。第一个你没办法,后两个你至少能帮我了吧。”
秦柱露出了促狭的笑容,“这酒钱……”
“别担心,我不缺那点钱,你只要帮我去京城里弄来就行了。”
秦柱愣住了,然后他缓缓地摇了摇头:“这算什么啊?是我欠你太多了吧,这根本不算什么代价吧。你还真是……”
“闭嘴,如果你真的觉得亏欠了我,就别说出来。再说了,”欧阳腾月回头看了看窗户纸那摇曳而模糊的烛光,“我更感兴趣的是你可爱的小秦雨能给我展示什么美好的人生,为此啊,”
欧阳腾月将酒壶中最后一点酒一饮而尽,他舒爽地吐出一口气,任由那暖意遍布全身。他扭头看向秦柱,月光之下,他的表情显得缥缈而柔和。
“就算你学识不行,在做人这一方面,你一定要好好教他啊。”
秦柱又一次愣住了,他着实地意识到这个家伙的本质实在是多么的温柔。
这股温柔的感觉很是怪异。
就像是一个原本热血激昂的少年经历过漫长的岁月与悲凉后,想要温柔地呵护他身边所有过客一样的孤寂。
一瞬间,这位粗犷的樵夫似乎也有点惆怅了起来,他掩饰性地举壶灌了一口酒,仰天吐了一口白雾:“就听你的,欧阳兄。”
似乎飘起了雪。
点点雪花伴着微风从空中飘落,钻入黄土中、飘在小草上、附在衣物上、化于两人的脸上。
“对村里的人来说,这倒春寒应该来的很不是时候吧。”秦柱喃喃说到。
“呵呵,但对现在的我们来说,不是挺合适的吗?”欧阳腾月嘴角轻轻扬起了不易察觉的弧度。
白雾终消散,明月照九州。
小木屋内,小秦雨看着摊开的书卷,开始打起了呵欠。烛光依旧亮着,照亮着屋外两个决定守望孩子一切的男人。
2
“驾!驾!”
硝烟密布的平原上,一个背背黑盒的男人骑着一匹棕色的快马掠过,一只黑色的渡鸦在他们前方发出不祥的叫声。
“渡鸦,你确定在那边吗?”
在得到肯定的恢复后,欧阳腾月立刻对身下的马说道:“影,再跑快点,像真正的影子一样。”
影发出了兴奋的嘶鸣,尘土飞扬之间,便化为一道残影向灰暗的天边奔去。
滚滚的黑云夹杂着沉闷的怒吼覆盖住了天空。
一位身高力大的将军怒吼着,他身下的骏马高高立起,红色的披风席卷而起,长枪挥舞,火星伴着灰烬翩翩起舞。
“杀!”
伴着一身怒喝,他身前的士兵面露胆怯向后退去,身后的士兵则士气大振,怒吼着向前冲去。顿时,兵器的碰撞声、哀嚎声、盔甲碎裂声响彻战场。
硝烟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影在鲜血与黑泥上疾驰而过,火焰与钢铁的味道涌入鼻腔,欧阳腾月丝毫不在意四周的状况,专心骑乘着影,跟随着飞在高空的渡鸦。
“喝呀!”
红袍将军一枪将敌方大将挑下骏马,他丝毫不在意马蹄之下临死的哀嚎声,只是用泛红的眼睛看向不远处的黑影。
黑影在厮杀的人群中穿梭着,总是恰到好处的避开四周的利刃。
不知是何方大将。
红袍将军深吸一口气,一枪挑开身旁妄图偷袭的小兵,一身怒喝,提枪冲刺而去。骏马撞开来不及闪避的士兵,不分敌我,只是向那黑影疾驰而去,两人迅速拉近距离,枪尖撕裂空气,呜呼悲鸣。
马蹄飞扬,战鼓轰鸣,一丝灰烬从红袍将军脸上划过,紧接着他便与黑影撞在了一起。
然而他的长枪什么都没刺中,黑影从他一旁交错而过的同时,将一股巨大的力道打在了他的护心镜上,庞大的气流在身上迸发,身下的骏马惊叫一声,一瞬间他便倒飞而出。
仅仅是一个交错,他就口吐鲜血,护心镜碎裂;仅仅是一个交错,他便落败下马,而对方甚至连一点停顿都没有。
简直是不可思议。
欧阳腾月烦躁地收回了手掌,继续焦急地横穿战场。
穿过最后一波人群,欧阳腾月马不停蹄地穿过一处被烧尽的林子,枯朽的树枝撞在身上后断裂,焦黑的木屑混杂着呛人的硝烟味扑面而来。
不能停。
欧阳腾月将身体压低,继续飞驰。终于,他跟随着天空中的渡鸦冲出了被烧尽的树林。
树林后是一片空旷又寸草不生的原野。
“吁!”欧阳腾月勒马停了下来,看向空荡的四周,“在这吗?”
渡鸦在空中发出了催促的叫声。
“不在?那这里是什么情况?”
话音刚落,欧阳腾月便感觉大地一阵震动,向两侧望去,只见滚滚尘埃席卷而来,冲锋的号角声盖过了滚滚的雷声。
“天杀的!”欧阳腾月大骂一声,当即策马向前奔去。
毫无疑问,这里是被树林分割出来的第二战场。
“影,再跑快点,我们被夹在中间了。”
数百支弓箭从空中飞过,燃烧的箭头可以给目标造成二次伤害。但它们的目标并不是夹在中间的欧阳腾月。
双方冲在最前方的骑兵都纷纷落马,但依旧有源源不断的骑兵冲锋而来,而欧阳腾月正好被夹在中间。
更倒霉的是,由于先前的冲刺,影的速度已经慢了许多,他们已经来不及冲出战场了。
马蹄声、喘气声和盔甲的碰撞声越来越近,欧阳腾月已经能感受到双方那浓浓的杀意。
已经来不及了。
欧阳腾月稍微减缓了速度,右手摸向了腰间的长剑,双眼微闭。
调整身体内部气流的运转,向右手引导。
轰隆轰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就连骑手紧张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吸气,呼气。
骑手脸上的汗珠滴落,又在地上破碎得一干二净。双方的怒喝声似乎都卷起了身后的灰尘,黑泥与灰烬即将把欧阳腾月吞噬。
就是现在!
拔剑,起刃,秋风扫落叶!
白刃以诡异的弧度在空中斩出一记大回旋,磅礴的剑气喷涌而出,如波涛般汹涌地冲向四周。滚滚尘埃迅速散去,骑兵飞落下马,战马惊恐而立,一时间,人与马的悲鸣声响彻天际。
而这起事件的始作俑者却丝毫不在意身后的景象,趁着四周一片慌乱的空隙,他一马当先冲出了战场,疾驰而去。
……
阴雷滚滚,乌鸦在空中发出惨嚎。
欧阳腾月看向山坡下的平原,或者说是沉寂的战场:断裂的长矛倾斜着插在血污中,满是脏污的盔甲已经失去光芒,未灭的野火发出一股焦臭味,破碎的盾牌、断裂的肢体、扭曲的手指、嗡嗡作响的苍蝇、抢夺食物的野狗以及……成千上万的尸体。
“在这里吗?看样子我来晚了。”
欧阳腾月一言不发地看向已经结束战斗的战场,影低下了头,渡鸦落在了他的肩头上,轻轻啄着他的脸。
“不用担心,我没事。”欧阳腾月轻轻敲了敲渡鸦的小脑袋,脸上挂着一丝苦笑,“你去通知小狐狸,让她安分点,别闯进战场,这里就交给我吧。”
渡鸦应了一声,飞向了高空。
欧阳腾月目送着渡鸦远去后,又看向了战场,轻叹一声。
“老秦啊,别担心,我会找到你的。只是我该怎么向小秦雨交代这件事啊,你又给我出了一个大难题。”
家父出征去,马革裹尸还。
伴随着一声雷鸣,天上飘起了小雨,先是轻轻地落在他的发丝上,然后逐渐变大,啪嗒啪嗒地击打着他的头。
欧阳腾月长叹一声,跳下了影,缓步走向了战场。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雨中翻了尸体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看了多少陌生人的面孔。他只知道雪冥用冰给自己做了一把伞、小狐狸跑来抱住自己哭泣时,他还没找到那个自己熟悉的面孔。
3
“小秦雨,快睡了。”
“欧阳哥。”
“叫你睡你就睡。”
欧阳腾月轻弹了一下秦雨的额头。
秦雨难受地在被窝里蠕动着,最后沉沉睡去。
欧阳腾月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度降下来了许多。
他回身对秦雨的母亲说道:“明天我再进城买点药材,他的病应该很快就会好的。”
“有劳您了,欧阳先生。”
“不需要道谢,这是我和老秦约好的事……小秦雨也太用功了吧,居然把自己身子都给弄坏了。”
“嗯,自从阿柱死后,他就特别用功,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身体。”秦雨的母亲愁眉不展地回答道。
“这也不算坏事吧,只是我们两个的任务要重一些了。”
“是啊。”
“那么我先走了。”欧阳腾月轻轻打开了门。
“欧阳先生。”
“怎么了?”
“您一点都没变呢。”
无论是性格,还是外貌,隔了那么多年。
“应该吧。”欧阳腾月轻笑了一下,迎着寒风走了出去。
今天是无月之夜,点点星光照耀着大地。欧阳腾月看着远方沉睡中的长安,不快地啧了一声。
“现在又是哪个司马上位了?皇族真是一点都没变,自家人打自家人简直就是历代优良传统。”
他走到院子中间,一脚踢开了一颗石子。
“现在似乎安息了点,但还有几个司马正在虎视眈眈吧。什么大晋王朝,呸,司马炎死后就是狗屁。”
他再次看向长安城,明明是一片寂静,但他明确地看见妖气翻涌,一股黑气正逐渐地包围京城。平定叛乱的杀气与血腥,仇恨与怨念,最终都会流向王城,如淤泥一般沉淀于此。再这样下去,不出几年,京城内必有怪异。
“老秦就为了这个烂摊子死了,小秦雨还想去当官。啧,还要遭多少罪?事到如今,不如就让我把这烂摊子给……”
寒风吹过,一股杀气从欧阳腾月身上满溢而出,如黑水一般向四周蔓延。笼舍里的鸡发出惊恐的咯咯声,黑云逐渐覆盖住天空。
突然,背上传来一丝震动,一股寒意传来,顿时让欧阳腾月冷静了下来。他感激地拍了拍背上的黑盒。
“还是算了,我只是守望着他罢了,绝对不能再随意干涉他人的人生了。再说,要是再次堕入修罗道,就没人能把我救回来了。”
四溢的杀气逐渐消散,聚拢的黑云也逐渐散开。
冷静下来的欧阳腾月稳住了心神,借着星光踏上了归家之路。
4
秋夜里,京城内,一个将军敲开了一处宅邸的大门。
在仆从的引导下,将军穿过了庭院。虽然今晚未有明月,但宅邸内的灯火却足够照亮原本黑暗的庭院:凉亭假山,园林清泉,应有尽有,甚至可以说是奢靡。
但将军没时间看向这在白天更加美丽的庭院,径直走入了府中。
此时此刻的宅邸内,歌舞升平。
妖艳的舞姬在宴席正中舞动着,妩媚而诱惑。男人在一旁拍手喝彩,乐师在一旁奏乐。美食、佳酿被逐一端上,整个宴席满是食物与美酒的香气。
一个肥胖的男人正坐在上座。
此刻的他穿着长袍,虽为红色,却又隐隐约约偏向黄色。虽未年过半百,但其脸上堆起的皱纹却使得他整体看起来更加阴沉。他玩弄着手上的金饰,不可一世地俯视着座下的众人。
然后,他注意到踏入宴席的将军。
“丞相,有要事禀报。”
将军口中的丞相皱了皱眉头。他举起双手拍了一下,整个宴席便安静了下来。紧接着,除了将军以外,宴席上的所有人都整齐有序地退出了门外。
丞相发出了一阵嘶哑的声音:“说吧。”
“找到他了。”
丞相睁大了双眼:“嚯,在哪?”
“距京城几十里开外的一处无名村庄中。”
“呵,可真我好找啊。”丞相露出了一丝凶狠的笑容,“派出人了吗?”
“是的,他不会活太久。”
“那就好。”丞相背着手走到了大门前,舒适的晚风吹过他的面颊,“京城里的那些怪事怎么样了?”
“都已经被解决了。”
“哦?”
“据说是被一个身穿黑袍,头戴斗笠,背背黑盒的男人解决的。”然后将军突然压低了声音,“与前几天闯入皇宫的似乎是同一人。”
丞相露出了略微惊讶的表情。
“呵,有趣。有他的消息吗?”
“没有。这家伙来无影去无踪,根本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这样啊。要是这人能为我所用就好了。行了,你先退下吧。”
“是。”
在将军退下后,丞相独自一人站在大门前,沐浴着晚风,看着略微有点昏暗的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