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都德的法语老师韩麦尔走后,他就再也没有学过法语了,尽管他还是能用一副流利的法语同别人交谈。接替韩麦尔老师的是一位从柏林来的老师,他上课总是穿着整洁华丽的西装,并且只教德语,连教科书也是直接从柏林运过来的。
都德并不喜欢学德语,从柏林来的德语老师上课时总是一副自负的姿态,他总是盛气凌人地与学生说话,气盛到让人一点也想象不出他是因为受人排挤或是因为水平不行才被分配到这种地方。
从柏林运到洛林的教科书又改了一版。
自从1871年洛林和阿尔萨斯被割让给德意志后,这已经是第二次改版了。
编教课书的大概是些老爷子,每次喝完啤酒后,便要在办公室里吹嘘起1870年的事起来,有儿子在部队的还好,没有的,便只能听那些喝的满脸通红的老头醉醺醺说着诸如“皇帝必胜”之类的话。
1870年,普鲁士首相俾斯麦借有关西班牙王室继承问题的“埃姆斯密电”挑衅法国。上下愤怒的法兰西随即向普鲁士宣战,战争的结果却不尽人意,战败使得法兰西陷入一连串的绝望。
拿破仑三世所率领的十万军队屡战屡败,最后在色当向普鲁士投降,新成立的国防政府向普鲁士割地赔款以求和平。
最终,洛林和阿尔萨斯连同拿破仑时期所建立起来的所有帝国荣耀,都被割让给了普鲁士。
1871年,普鲁士皇帝威廉一世在凡尔赛正式登基为德意志皇帝,当然,那位以铁血著称的德意志首相,也正式完成了他的第一步计划。
1873年春,16岁的阿尔丰斯.都德已经用不到那本教科书了。按照《德意志洛林及阿尔萨斯管理法》,此时的他被分配到德国人的机械厂里,每天10马克的工资勉强可以养活他们母子二人。
他的父亲已经在普法战争中战死了,战争前,都德的母亲并不喜欢丈夫的作风,身为军人的父亲总是向都德灌输一些所谓的法兰西民族主义观念,可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她的那位丈夫已经为她曾经的国家战死了,留下没有希望、没有前方的母子两人。
————洛林城郊的机械厂—————
“我决定了!!!”都德放下手中的扳手,好似发泄似的说道。
“你又决定什么了?我的个乖乖。”说话的是本杰明,和都德同一届毕业被分配到机械厂里的工人。
在一旁拎螺丝拎到无聊的伯克利也过来凑热闹,“都德,下班了我们一起去喝酒吧。”
“我才不要喝酒,我要去巴黎。”都德握紧了手中的扳手,目光锐利道。
“嘘嘘嘘,都德你小声点,你不要命啦,被厂长听到就完了。”本杰明被都德的这番言论给吓着了。他们的厂长是德国人,认识这个地区的行政长官,想对付他们几个小工人还是轻而易举的。
“我没有开玩笑,我不想再为德国人干活了,我想去巴黎。”都德咬了咬牙。
“唉,法兰西几年前都输成那样了,你现在回法国,不是在自讨苦吃吗?”本杰明把头倚靠在车床边上叹息道。
“可我们是法国人啊,怎么能为德国人干活?”都德越说越激动,像个愤怒的青年一般,内心的民族自尊心一下子被激发出来,尽管这种自尊心在两年前就已经被磨灭的差不多了。
“法国人?算了吧,法国都把我们抛弃了,谁还能证明我们是法国人?更何况现在我们在德国人的工厂里干活还有饭吃,如果走了,怎么养活自己?”本杰明的语气有些无可奈何,确又是事实。
“难道你们就不觉得屈辱吗?国家被别人侵略,自己还要为敌国干活,哪有这么窝囊的活法!”都德说着激动地站了起来。
本杰明低头不语,又过了一会儿,在一旁的伯克利开口了。
“都德,我们……真的什么都做不了……”语气很绝望又无力,却像针一样刺破了刚刚还鼓得像气球一般的都德。
都德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冲动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轻声呼吸着。是啊,别说他们三个小屁孩,偌大的法兰西……什么都改变不了。
其实都德知道,本杰明和伯克利也不是那种没有骨气没有自尊之人,但是他更知道,现在的他们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国家沦陷,自己沦为亡国奴,胆怯地只能在这儿发发牢骚,还要在德国人的眼皮子底下苟活。
空气像死了一般的寂静,都德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他本不应该有这般如同愤青一般的情绪,为什么呢?为什么自己会这般冲动,难道是因为自己那个军人父亲?父亲已经为法兰西战死了,自己还要为这个国家这么纠结,唉……
“你们还记得韩麦尔老师吗?”都德小声问道。
“韩麦尔老师?你是说我们以前的法语老师?”本杰明望着都德说道。
“对对,你们都还记得他吧?”都德眼睛里有了一丝亮光。
“我记得他好像战争结束后就去巴黎了,不知道现在过的好不好。”伯克利说道。
洛林被割让给德意志之后,德国人不许学校再教法语了,韩麦尔作为一个法语老师,只能回巴黎了。
“你们还记得他在最后一节课时讲的什么内容吗?”都德满怀期许的看着二人。
本杰明和伯克利都摇摇头。
都德叹了口气,他自己就从小没认真听过韩麦尔老师的课,还经常因为逃课被韩麦尔打手,法国战败后,就再也没有上过法语课了,都是上的德语课,学习上课都必须用德语,不然就会被罚,现在怀念法语却没有机会了。
都德从怀里掏出一张蓝色的小本子,这是以前的法兰西身份证,都德一直放在身上。德国人来了后曾经要求上缴以前的身份证,都德借口弄丢了所以没有上缴,当然,他也失去了领一磅面粉的机会。
都德正端详着这本老旧了的身份证,突然一团黑影从身后袭来,一条粗黑的手臂从他头顶向下伸来,一把抓走了都德手上的身份证。
都德向身后看时,已经被那满脸横肉的厂长吓到了,他的那位厂长,就算没有表情,也给人一种凶神恶煞的感觉,都德不禁心提到嗓子眼上。
厂长看了看破旧的身份证,又看了看都德,有些傲慢地问道:“为什么你身上还有这张贱民证?”
都德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一般,竟说不出话,只发出额的轻声。
一旁的本杰明刚想说些什么好为都德解围,厂长突然又开口了。
“呵呵,本来你们这些二等公民这辈子都没法成为像我们这样高贵的日耳曼人,不过你们很幸运,从柏林传来消息,首相要给你们这些二等公民一个表现忠心的机会,你们几个都在受益名单中。”厂长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三人,就好像上帝赦免了罪大恶极的罪犯一般。
三人愣在原地,不知道如何回应。
“等你们完成了任务,就可以获得去柏林的机会,到时候你们的父母都能过上好日子。”厂长如此说道,仿佛自己已经做成了什么大事一般。
都德三人还一脸懵逼,什么表忠心?要他们完成什么任务?
这时,工厂门口突然来了个头戴尖顶冒的德意志军人,他双手别在背后,朝厂长喊了一句:“喂,人点齐了没有,我这边要出发了。”
都德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背着步枪的德国宪兵推挤着上了马车,尽管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被送到哪儿去。
马车行驶在街道上,都德猛然发现,不仅是他们三人,还有很多和他们一样的本地青年被送上马车,都是一脸茫然的状态,也许前一秒还在工作,下一秒就要被送到什么不为人知的地方。
德国军人都是板着脸,一旦有青年想问点什么便是一顿臭骂“你们这些二等公民不需要知道。”
“我还没通知一下我妈妈呢!”都德担忧起来,他也很害怕,这些粗暴的军人给他一种不详的预感,说自己想去巴黎或许是自己的气话,但他真的很担心自己的母亲,毕竟是自己唯一的家人了。
马车对向城外驶去。
他们在郊外新建的火车站下了马车,已经有很多青年在这之前就被送过来,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突然哨声响起,车厢门被打开,青年们像刚出栏的小猪一般被驱赶着上了火车。
已经有人意识到不对劲,拼命地挣脱开人群想逃跑,被追上来的德国宪兵用枪托砸得满头是血,场景很是凄惨。
其他人默不作声的低着头,被推着上了火车,夕阳照在人群身上。
都德突然回想起韩麦尔老师最后一节课的情景。
那天,夕阳洒在黑板上,最后一课的下课铃声响起,韩麦尔老师右手拿着粉笔,背对着满教室的大人与小孩,让人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哭。
只知道那天黑板上留下了一句话。
“迷路了的孩子,何时能回到自己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