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身体的清洗并没有花太多的时间,温暖的水流迎面洒下,顺着脸流遍全身的每一个角落,让湛依仙疲倦的身心得到了一丝放松。
其实全程她都在提防空途突然闯进来。
不,准确的说,是为此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
因为无力改变现状,所以只能不断地,一次又一次的扭曲自己的心,尽全力让自己去适应。
就像世界从不因任何人而产生变动,弱小者的力量是没有办法干涉大势的。
就像那个安绯一样。
整个车队都被屠戮殆尽,她也不过是一个随波飘摇的浮萍。
她说她娘已经逝去了,可是对湛依仙来说,她都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
从有记忆开始的时候,自己就在流浪,那个时候的年龄比安绯不知道要小多少。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可是想想好像也不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不到十年罢了。
那个时候她才四岁。
谁知道呢,一个四岁的孩子既能够在各种肮脏的地方靠捡垃圾为生。
还不是顽强的活了下来。
那个时候的事情都已近没什么好说的了,因为都不是值得记忆的事。
只有那之后,那之后和老虎的相遇才是最珍贵的记忆。
这世上没有对湛依仙来说最重要的人,只有一头野兽,一头在山林之间茹毛饮血的野兽可以算是唯一的家人。
所以家人在眼前死亡的感受,她是能够明白的。
对那个与野兽相伴的小女孩来说,世界毁灭了,天空早就塌了下来。
老虎还是骗了她,根本就没有高个子出来顶着。
然而现在……这些被她感受到自我存在的依托,正在被大量无关的莫名其妙的记忆稀释。
慢慢地,原本清晰的画面都变得模糊起来。
这也是她无力改变的。
“什么都无法改变,什么都做不了。”
在狭小的浴室里,少女低声在水流的掩盖下响起。
甚至就连“湛依仙”这个名字,都和她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她没有父母,所以也没有名字,这个名字也是在数十次自我泯灭的边缘露出来的。像是为了维持自我一般,就这么自然的出现。
你是谁?湛依仙。
于是她的存在就这么确定下来。
而这里面,那个被野兽带大的小女孩,又占了多少的比重呢?
她闭着眼睛回味,终究还是拨开了所有自欺欺人的轻纱,看见了残酷的现实。
只有不到一成罢了。
这短短几年的记忆,和那些凭空出现的,随随便便就超过了几百年的记忆洪流相比,不过是大海里的一粒沙子。
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主体早就已经偏移了。
可人活着终归是需要有一个目标的,哪怕只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目标也好,只要有一个方向,那么就不会原地踏步。
“就算记忆再怎么被稀释……”
自我再怎么变得偏离。
只要我还活着,那么我的目标就不会变。
她如此想到,然后像是对着谁说道:“就算你再怎么影响我,只要我活着……我就要去为老虎报仇。”
这将是她这辈子的目标,十分的坚定,绝对不动摇,不管发生任何事情都不会动摇。直到自己亲手杀了空途为止,哪怕在这个过程中她忘记了原因,经过,这个目标都不会变。
只有给自己定下这样单纯,始终如一的强烈暗示,执念,乃至变成使命什么的。
什么都好,只有这样,那个小女孩就不会彻底的死亡。
洗的差不多了,湛依仙瞥了一眼浴室门。
什么都没有发生,空途也没有破门而入。
……一个冷酷的家伙,骨子里都是冷漠的,现在看来,方方面面都透露着距离感。
哪怕他再放肆一点也无所谓,这样的人反而好对付一些。因为最纯粹的欲望,就蕴含着越巨大的确定性。比如一个人贪财,一个人好色,人总会在某些方面有着渴求,这样的渴求放大一些,就是弱点。
不然也不会有无欲则刚的说法了。
所以湛依仙略微有一些失望。
不仅仅是实力强的过分,偏偏在其他方面也钻不到空子吗。
收起思绪,湛依仙轻轻地擦拭干净自己身上的水渍之后,穿上轻薄的睡衣离开浴室。
……
夜色渐深,整个房间里都被一股单单的烟味充斥了。
将床上的衣物收拾妥当放到不远处的桌子上堆着,湛依仙躺倒床上,放松的伸了个懒腰,一双白净的脚丫微微翘起。
可能也是自身特殊的体质原因吧,湛依仙的皮肤白的过分,即使不怎样精心搭配穿着,她只是侧着身子蜷缩在床上,也会像是瓷娃娃那般吸引你的眼球——美丽而易碎。
如果仔细打量的话,会发现她身上其实没有多少的瑕疵。即使受到过再多的伤害,也能恢复到最完美的状态。再怎么摧残也不会被彻底的摧毁……这能力简直就是这世间最棒的玩物的标准配置。
用变态一点的话来形容,简直就是上帝的(哔——)。
“你不去洗澡吗?”
暂时睡不着,湛依仙闲得发慌的转了面,看向空途那边。
“告诉你个秘密,修士就算不洗澡,只用灵气就可以让自己维持在最干净的状态。除了衣服以外其他地方也可以是一尘不染的。”
弹了弹烟灰,空途眯着眼睛说道。
“这也是很多人想要成为修士的原因之一,不吃喝也不啦撒,是不是很棒。”
“很恶心。”
“……咳。”被简单地三字评语呛了一下,空途继续说道:“可这就是人……”
“我是指特意这样指出来的你。”顿了顿,湛依仙平淡的补充道:“很恶心。”
“……”
沉默了一会,空途决定无视这家伙的吐槽,说道:“你说的没错,可是恶心也是构成人的一部分,对于客观存在的事物的评价,大都是带着个人的主管色彩的。”
“……”
“可是人却极力的想要撇开自身的肮脏,向往着那些美好的东西,为此去努力,真好,是吧。为了离开肮脏之物,而奋力的去厮杀,渐渐地,一开始的初衷却逐渐被抛之脑后。权力金钱欲望与之挂钩,生存死亡挣扎成了常态。强大的力量让秩序成为了一种奢望,不,我说错了,是参差不齐的力量,让秩序成为了奢望。现如今你所见到的一切,都不过是人的咎由自取。”
空途的声音越发低沉,像是要讲述一个宏伟的故事。
那史诗已经拉开了序幕,直到湛依仙平静的问道:“所以?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字数也水的差不多了,夜深了早点睡,就算你眼巴巴的盯着我看我也讲不出什么有趣的睡前故事。”
“……”日常听不懂这家伙再说什么。
湛依仙又翻了个身,背对着空途:“睡不着。”
其实不是睡不着,只是不敢睡。
每一次入眠,都在加速那个小女孩的消亡。
“绝望吗?”
过了一会,空途平淡的声音传来。
“……绝望。”
“我也挺绝望的,看着自己变成一团乱码,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所属于谁,为而存在。自我的意志慢慢的泯灭,肉身崩毁,然后在新的躯体里塞进去一堆记忆,那样就是我了吗?原先的人是否还存在呢?”
“……那(么是否还存在)?”
“在我看来原先的那个人早已死了,灵魂已经死亡,新生的人不过是继承了记忆的新生儿罢了。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会一样,就像这世上从来不存在颠倒生死的奇术。”
越是站到高处知晓的越多,越是会明白,逆转阴阳颠生死这种事有多么的困难。
而灵魂,压根不同于神魂和精神力,而精神力与神魂,不过是灵魂的延伸或者说是另一种表现形式。若是原来的灵魂已经泯灭消亡,这世上就再也不会存在完全一样的灵魂。
“生与死都不是自己选择的,却必将会面临的。所以没有必要想那么多,因为去思考自己涉足更改不了的问题,只会徒增烦恼罢了。你只需要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足够了,剩下的,不过是朝着这个方向前行。”
“……”
这一次湛依仙安静了很久,就在空途以为她要睡着了的时候,她忽然说道:“果然。”
“什么?”
“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杀死你的。”
“呵……随你便。”空途不在意的笑了笑,手里的烟卷逐渐燃尽。他又抽了一根出来,打个响指点燃。“我猜一下,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这个决定的是吧?”
“我的决心你不是早就见识过了。”
“也是。如果你以后真的抓到了那亿万万万分之一的机会杀死我了呢?之后要干嘛?”
“只会徒增烦恼的问题。”
“哈哈,说的也是,太遥远咯。”空途满含笑意地抽了口烟,然后慢慢地吐出,最后一口吐了个烟圈,“我只希望到时候你不会是一副失去了目标,找不到活下去的动力了之类的蠢样,这剧情太老套了,没什么新意。”
“……做梦吧,梦里什么都有……”
湛依仙说着说着眼皮越来越沉,今天虽然疲倦,可是好像比以往更加轻易的放松了精神,进入梦乡。她感觉有些奇怪,但没有来得及思考原因。
听着那安稳的呼吸声,空途随手摁灭烟头,轻声低估道:“看样子这玩意效果还不错。”
很容易麻痹精神,令人放松,倒也值那昂贵的价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