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父女
命橆现在一点也不困,神明的话语声一直在脑海之中回荡着,比夏季夜晚的蚊子还要烦人。他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有着不真实的美艳,他此时像终日暴晒在烈日之下的乞丐一样,满脸都是干裂的皱纹,好像一晚上老去了将近一百岁。不过他的眼睛还是殷红色的,宝石的光泽没有散去,仍然发出莹莹的闪耀碎光。
骨漫草就躺在命橆的怀中,乖巧恬静。她侧着脸靠在命橆的胸膛上,感受着他呼吸时的起伏和沉稳的心跳。她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开口,虽然说只是普通的人类**模样,但是这也是因为她身为一只鬼的能力,无力改变自己的样貌,永远只能保持这个样子。如果换算到正常的人类年纪,她现在已经步入晚年,不过这久了,变成鬼之后已经过去了几十年,骨漫草除了忘记自己的名字以外就没有任何变化,她的想法和思维还是像个小孩子。因为命橆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鬼的身体让她无法长大,这也满足了她的想法。
骨漫草还是孩子,但是她能够感受到命橆内心里面回荡的激流,跟着呼吸时一起一落的胸膛一并流露出来,骨漫草感受到了自己“父亲”此刻杂乱的思绪,她好像也能够听到在他脑海里回荡着的那些声音。
“你想过要变回自己原来的样子吗?”
命橆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每一根手指的触觉都化作了一段段电流深深地烙进了他的大脑之中。现在他对外界的感知已经达到了一种夸张的地步,仿佛自己马上就要死去一样,拼了命地记住自己经历过的一切,触觉、嗅觉、听觉……所有感官都放大了数百倍,不愿放过自己感受到的任何感觉。
骨漫草听到命橆的话语之后震惊了一会儿,起先以为这是自己的“父亲”在跟自己开玩笑,但是对方的语气是认真的,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命橆胸膛的起伏已经停滞住。
“不要。”骨漫草用着像是啜泣一样的间断声音说道,同时还拼命摇了摇头。她的双手搂得更紧了,她也和命橆一样,仿佛此刻就要失去一切,不敢放手。
“我才不要变回人类呢,爸爸把我变成了鬼,我就永远都是鬼,我要永远和爸爸在一起。”
骨漫草重复了好几遍“永远在一起”,泪水已经流了出来,这是她在变成灭挲之后第一次哭泣,第一次将自己的脆弱一面表现出来。面对骨漫草的哭泣,命橆什么反应也没有,他的眼睛虽然仍然带着那一抹血红色,但是无神空洞。骨漫草的泪水已经让他的胸膛湿透,那股温热的液体像一把把利剑,比鬼杀队的日轮刀还要锋利,还要致命,直接刺穿了他的肌肉,切碎了他的骨骼。
命橆的心跳停止了,全身的血液不再流动。他像死了一样,除了脑海里面,那些神明用自己的意识一遍遍地发出催促的话语还在回响着,提醒自己还活着之外,他已经彻彻底底如一团孤魂。
神明是罪恶的,他们没有善恶之分,自负到以为自己能够驾驭一切。命橆不想和他们站在一边,不想为他们而战斗,但是他无法做出选择,神明给予了他力量,也在给他加上一把枷锁。他可以选择不听命这些神明的命令,选择在和凡璃络的战斗之中故意输给她,但是这些神明不会放过他,甚至会将和他有关的一切全部抹去,鬼喰、灭挲已经所有的鬼,他们会在清理这个被鬼神热爱的世界之前先将鬼抹去。骨漫草和其他的灭挲,凝以及刚刚变回人类的檀梦都会死去,而且命橆确定,这些神明消灭他们的时候会让他们沉浸在剧烈的痛苦之中。
命橆看了一眼骨漫草,他也哭了。他能够和其他的灭挲断绝关系,却无法和眼前这一只灭挲断绝。
命橆的记忆又回到了过往,回到了那个炮火连天,尸横遍野的年代,那个年代,人的生命就和蚂蚁一样没有价值。善良显得珍贵,而恶却显得平常。
命橆在刚刚经历过轰炸的城市废墟里面踱步,漫天的灰尘遮盖住了这座江边都城的整片天空。明明是轰炸机飞行的最佳天气,晴天却变得像是阴暗的雨天。刚刚从自己头顶上飞过的轰炸机来自于自己的国家,那些士兵没有怜悯心可言,枪炮对准的是没有反抗力量的平民。
命橆,这个时候他还叫做珑郁橆夫,刚刚听从了神明的召唤得到重生,并且利用信仰建立了一个分布于世界各地的组织,用于救援所有深受战争苦难的人民。他没有想过自己能够改变世界,至少在刚刚轰炸结束之后他没有这样子想,他只想让更多无辜的人能够活下来而已。
自己的同胞把成吨的炸弹倾泻下来,他亲眼看见了这个国家的民众成为随意飘散的血肉,亲耳听到了他们在废墟上失声痛哭。母亲抱着自己孩子的残肢呼喊着,士兵搀扶着自己的战友艰难地行走,血液无法染红整条街道,因为血液和灰色的尘埃夹杂在一起,吸附在地面,或是钻进这些可怜人的鼻子里面,让他们在痛哭之中感受窒息。
这一场轰炸意味着什么,这座都市的人都知道,敌军马上就要开始进攻,到时候屠杀的方式将会变得更加残忍,更加肆无忌惮。珑郁橆夫不愿意相信做出这些事的人是自己的同胞,是自己的国人。
他带着信徒参与进搜救的队伍当中,所有人强忍着泪水,强忍着愤恨,搬开一块块石砖,将一具具残缺的身体从瓦砾里面搬出来。
鬼的力量让抢救变得简单了一些,他们能够毫不费力地搬开沉重的瓷砖,也能够用自己的身躯挡下倾倒的土墙。不过,绝望的人们根本不会在意这些人的身体与自己有什么不同,不会去想被灰烬掩盖的阳光对他们的身体能够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大人。”一名衣衫褴褛的青年走到了珑郁橆夫身边,他是一名当地人,也是一名虔诚的信徒,正是他把这里的情况告诉了组织,这才让珑郁橆夫带着队伍前来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做好准备,“我们在那边找到了……”
青年强忍着悲愤,话语也变得断断续续。这场灾难发生在他的国家,发生在他的故乡。
“怎么了?”珑郁橆夫把自己的手搭在了他肩膀上,心中的愧疚和伤感也十分折磨人。
“跟我来。”青年马上就转身了,他不想在自己的信仰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
珑郁橆夫跟在他身后,不断有绝望的市民带着哭喊从他身边经过,如果他们知道这名男人和刚才扔下炸弹的人是一个国家的,恐怕悲情的怒火会全部施加到他一人身上。
珑郁橆夫咳嗽了一声,因为青年带着他来到的这一块区域里面有很浓的烟味,血腥味已经闻不到了,火焰四起,焚烧着石砖。四周响起了瘆人的噼啪声,不知道这些火焰烧到了什么,焦臭味里混合着一股让人不安的气味。
都市的救援人员用简陋的消防工具进行抢救,不过从水管里面喷出来的一点可怜水花根本无法熄灭这股汹涌的橘红色。
“这里着火了,我们无法施救,而且……”青年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他有些不安,因为覆盖在头顶的那抹青黑色已经变得有些透明,太阳光随时都会重新降临大地。现在,已经有几只鬼身上出现了灼烧的伤痕。
珑郁橆夫对着火焰伸出了自己的手,他像是捏烂橘子一样,手掌握在了一起。火焰瞬间就消失了,而且被炙烤过的石砖也被冷却。他现在才刚刚适应这股力量,扑灭一团火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火焰刚灭,救援人员一股脑地冲到了废墟之上,他们必须抓紧时间,因为最近侵略者的轰炸频率变得越来越频繁,他们也不知道下一次的进攻是什么时候。
珑郁橆夫也参与进了搜救活动,他的动作很快,废墟上的那些巨石能够被其轻松搬开。没有人相信这底下还埋着幸存者,不过没有人停下自己的行动,含着眼泪拼命挖掘着,所有人都希望在这些碎石底下会传出细微的呻吟声。
“大人!”信徒突然发出一声大喊,他们找到了幸存者。
碎石被清理干净,两具焦黑的身躯黏连在一起,个头较大的身体呈现出一个拱形,已经被完全烧焦了。这具身躯像是一面防护罩,保护着底下那个狭小的空间。珑郁橆夫看到自己的信徒们从这具身躯之下找到了唯一一名幸存者,娇小的身躯蜷缩起来,肌肤也受到了十分严重的烧伤,而珑郁橆夫从救援人员手中接过这具身躯的时候呼吸变得紊乱起来。他表现得像是一位接收到噩耗的人一样,本该是坚实有力的双手竟然在这个时候变得虚软无力。
这是一名女孩,那具完全成为焦炭的身躯应该是她的亲人,想要用自己的身体为自己的孩子构筑一道屏障。扔下炸弹的飞行员根本不会关心自己飞机底下发生了什么,他们因为任务的顺利完成而沾沾自喜,炸死的人越多,他们的喜悦也就越多。
女孩还剩下一口气,但是如果依照这座都市里面的医疗环境来看,她绝对没有生存下来的可能。就在她躺在命橆怀中的时候,她的气息就已经变得十分微弱。珑郁橆夫觉得自己手中拿着的只是一个布偶,身躯像是棉花一样软绵绵的。
珑郁橆夫没有犹豫,直接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往她被烧焦的嘴里滴入血液。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可能是拯救一条生命是不需要有任何思考的。
命橆成为了骨漫草的父亲,她唯一的亲人,命橆听从神明的旨意活下来之后,也只有在她身上才能够找到一点温暖。他现在多想自己只是一个寿命有限的普通人,过往普通的一生。普通人追求不凡,而不凡之人却想要得到简简单单的一切。
神明的催促声很恼人,命橆想要杀死这些在自己脑海里面说话的人,但是他做不到。他只能一遍遍地被他们的声音折磨着,然后紧紧抱着骨漫草,望着自己迷茫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