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增抬头仰望背后高耸入云的黑色巨墙，震耳欲聋的钟声已经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现实如噩梦般越来越深沉。
“比丘九戒！第九戒！”搭载肩甲上的护手中传来第十法队大比丘已经有些嘶哑声音，丹增无视从耳旁擦过的投矛，振奋起精神举起手中接近1丈的金刚杵，在空中转出一个大大的光圈后狠狠的剁在地上。电磁潮汐影响了传音法器的非接触通讯，其他队友只能根据自己“杖语”行动。
全队残存的86人机械的举起手中的精钢杵，疲倦如潮水一般冲击着这些新兵。目睹一个个队友被黑暗中飞来投矛刺破盔甲，在毒气里绝望挣扎着逐渐变成敌人，接着再次死于朋友的杵下，这种恶鬼道中才有的景象已经烧尽了僧人的勇气。支撑他们的只剩下对死亡后魂魄被“夜魔”窃取，无法再入轮回的恐惧。
“不捉生相，金银宝物！！”随着一声令下，丹增扭动精钢杵中段的把手，伴随巨大的尖啸声杵顶的经轮化作金属风暴向前冲去，将数十个冲锋中的蕈人绞为碎片。前线2支法队的齐射瞬间在营地外围制造出条宽百米的血肉屠场，然而只要十息数千蕈人的尸体便在霉菌的分解下化为飞灰。下一波数量更多的蕈人已经完成集结，冲出菌伞与废墟组成的丛林。
佛曾说，万事万物皆有因果。几日间看到“阿罗汉”用重型法器肆无忌惮的追逐，碾碎这些千年来安静生存于真菌林中与世无争蕈人时，没有敢于站出来阻止，那一刻**种下了因。在两个时辰前变成充满鲜血与绝望的果，降临在八部众僧人的头上。
“第一百三十五次齐射，弹药耗尽，七息之内无人替换便会进入肉搏，一百二十息之后防线崩溃。阿弥陀佛。”丹增将被后坐力深深压入土中的金刚杵拔出，横架于胸前，向身后的队友发出“死战”的指令。
只要闭上眼，丹增就会再次看见那恐怖的景象：当队伍集结完毕正在走入战壕之时，一杆投枪从空中落下将正在塔楼上发号施令的“阿罗汉”的面罩薄弱处切开了一条小小的口至。那个七尺大汉立刻发出一阵嘶哑而绝望的叫声，从塔楼上摔了下来。落地时脱臼的手臂无望的扭动，想要抓挠覆盖在头盔中的脖子。
在所有人惊恐的目光中无数紫色的菌丝从那小小的破口里生长出来，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力量撕开了金属面罩。布满经文的光头像吹气的气球般膨胀起来，随即脑后发出明显的骨裂声，巨大的菌体突破颅骨快速的生长出来。短短数十秒大日佛国的精锐僧兵变成了一个在废都随处可见的生物——蕈人。
然而噩梦没有结束，新出生的蕈人虽然已经不记得生前的战友。却依然拥有身为佛国最强武力的记忆，加上覆盖着菌丝的肌肉给与他的非人力量，一场残酷的杀戮瞬间展开。
最先死亡的是想扶起队友的另一位“阿罗汉”，被菌丝撑得鼓胀起来的巨爪一把握住旧日兄弟的头颅，坚固的头盔如同纸片般脆弱。转瞬间空荡荡的胸甲带着一丈多高的血柱向后倒下，两把一丈多高的凶器伏魔杖落在了恶魔的手中。从护手缝隙中伸出的菌丝，如触手般拧动了隐藏在杖体护手处的开关。低沉的启动声如同恶魔的低吟，紫色巨人用双手摆出“阿罗汉”军“戒律仗舞”起手式。紧接着，一股不可阻挡的旋风扫过，试图抵挡的守卫僧众，将化为了漫天飞舞的红色碎渣。
与身后数百新兵一样，丹增呆呆的看着这一切，看着怪物突破封锁冲到营区大门前。出力提升至顶点的高周波武器伏魔杖，有着攻城的威力，巨大而坚固的营门在撕裂声中飞散出大片大片的金属碎屑。经验丰富的大比丘用金刚杵连续发射破片经轮与火焰经轮，但是因为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作为八部众主力武器的金刚杵发射的弹药完全无法突破，伏魔杖挥舞中产生的圆形高频护墙。残存的守卫也没有辱没“阿罗汉”军勇猛的威名，自发组军阵强行试图突破。但是那个高智慧的怪物生前就是这些守卫的统帅，简单的一个假动作，便抓到军阵无人指挥暴露出来的漏洞。勇猛的冲锋被瞬间变成四散肉糜，唯一还有人形的阿罗汉也失去了一只胳膊，在地上不停挣扎着像怪物转变。虽然大比丘果断用金刚杵终止了第二个怪物的形成，但他苍老的脸上已经充满了绝望。
“要死了么。”丹增麻木的想，非常奇怪自己的心里并没有恐惧，阿爸呀、阿妈呀、小阿弟的面孔以及那个穿着的华丽白袍有着纯真与甜美的面容小丫头一一在眼前闪过，这就是死亡前的感觉么。突然一个稚气未消却已叱咤风云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几乎徒手登上佛国三千丈金山顶峰的少女，在万丈佛光中俯视着身后几乎累趴下的自己，从银色贪狼面具脑后伸出的天青色长发在金色的光芒中怒放着，向万里碧空宣扬着主人的万丈豪情。
“丹增，昨日大日如来活佛曾言，此山记录佛国众生的命运，无人能立于其顶。但此时，你我皆以将之征服。虽明日你我或将分离，但我最好的友人啊，请见证我的誓言：今日，我与吾友已脚踩凡间命运之峰。
他日，预言应验之时！战争的大门被双环打开，王国倾覆，神佛陨落，大地被鲜血覆盖，绝望的痋蟒肆虐人间。
我们亦会屹立于命运的蛛网之上，亲手为万千生灵加持双翼，让在命运中挣扎的芸芸众生，能够成为脱离苦难的大地。成为翱翔于天空的自由之子。让星星为我们欢呼，源海为我们歌唱。
我是贪狼之女刹那……”那双如同湖水般清澈的眼睛，穿过飞舞银色的狼毛，充满信任的看向身旁的友人。
那一刻丹增沉浸于佛理的心突然如火焰般燃烧起来，清脆的声音犹如幼狮的怒吼：“我是金山的孩子丹增！”
“我们立于命运之巅，俯瞰这广阔而又渺小的天下，我们是自己的王，将在这竖剑之年书写自己的传奇。”
嘴角涌起的咸味让丹增清醒过来，胸膛里那个寂静已久的心脏又一次燃烧起来，血管里涌动的鲜血开始澎湃。冰冷的金属面罩下，自信的笑容有如阳光般怒放。
“咚！”丹增将金刚杵狠狠的插在地上，巨大的声音惊醒了身后的众人。数百双眼睛被这个八部众中最强大，也是最特殊的身影牢牢地吸引住，再也无法移开。扬声器中传出一个年轻而又豪迈的声音：“佛国的子民，我们不曾在命运之前低头，我们是自己的王！我们的传奇还没开始怎能在这里结束。”
没有回应黑压压的僧人的依然如死尸般沉默着，不过种子已经播下。单纯的语言从来都缺乏力量，只有行动才能创造奇迹，丹增在心中微笑着说道，“打架什么的，最喜欢了。”几步走到死去的守卫身旁，坚硬的金属靴在地上一踩，号称佛国最强单兵武器的伏魔杖乖巧的落到手中。指尖传来的熟悉的重量感，勾引起僧兵营里的种种记忆，骄傲、荣耀、豪情这些被那封来自戒律院拒绝信中充满嘲笑、鄙夷、斥责的文字所掩埋。然而蓦然回首，它们不就依然在这里么。
丹增睁开眼睛，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金色大海，面罩的遮挡下一双英气勃发的眸子里流淌着金色的光晕。盯着不远处正在撕吼着的怪物，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道，“杀了你哦。”
冥冥间似乎有感应，紫色巨人的动作突然凝固了。他仰起头，在空气中努力的嗅了嗅，突然转身对着漫步而来的丹增狂吼着。一对伏魔杖的出力被推至极限，牢牢的锁定着那具纤细的身影。
用右手小指在护手的暗钮上轻轻一拨，金色的杖体抖动起来，发出沉稳的嗡嗡声，丹增闭着眼睛似乎在享受着，嘴里毫不在意的说道，“你也知道，你要死了么？那就安心的去吧。”
巨人开始冲锋了，如山般的身体踩着死亡的鼓点疯狂的突进，地上还没有凝结的血肉，与充满毒素的泥土一起翻飞着，带起一片腥气。
似乎闻到这股恶心的气味，丹增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一条淡淡金色的曲线。曲线呈螺旋状缠绕着，包裹着扫向自己的致命风暴。看着它，丹增突然想到了佛经上所说的因果，有什么力量在身体里流动，带起了右手的杖体，轻轻的压在那条曲线上，之后便是飞翔的感觉。
巨人挥出右手的凶器，却发现小小的对手突然乘风飞起，巨大的惯性让它将伏魔杖一直轮到头顶。而巧妙的利用了两个力场之间斥力的丹增，已经飞到了它的脑后。靠着野兽般的直觉与继承于死者的经验，怪物拼命的低下身子，堪堪躲过划过它后脑位置的致命武器，顺势挥动左手要将这只狡猾的老鼠打成肉末。
然而在它的背后，视线的死角。丹增再次将手中的武器，向虚空中的无形力场上一搭，被设定为“切割”模式的杖顶便借助巨人的反击的力量轻轻的落在，它用来做致命一击的左臂上。
鲜血四溅，骨肉分离，已经失去理智的怪物，看着空荡荡的左臂发出痛苦的嚎叫。
丹增却不管不顾的举起手中一丈长的金属杖，先搭在左肩膀，然后向右转身，杖体顺势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从巨人的左腰斜线向上，直接右肩顶端已经膨胀到超过三米的怪物被整个分成了两半。然而丹增依然没有在意对手死前绝望的嚎叫，而是认真的将轮到右侧的伏魔杖举起在空中一点，然后重重的落下，在地上狠狠一剁！似乎不是在战斗而是在举行一场完美而严肃的仪式。
确实是仪式，所有的僧众心中都在呐喊，击杀怪物的两次攻击连起来看有着明确而坚定的意义——八部众宣佛士指挥杖舞：全体立正！“轰！”数百人整齐的动作，让脚步融汇成了雷声。每一个人都在心中呐喊那个名字：“丹增！”
举杖过肩，向右旋转，杖顶向上，剁！——指挥仗舞：快速入阵！
“丹增！丹增！”依然是沉默，但是这是火山爆发前的宁静。这一刻每一个见证僧人都热血沸腾，在心中呼喊着自己的英雄，伟大的文珠菩萨丹增。
然而在不远处的地堡里，一个穿着绿甲的跛足身影正在用嫉妒与怨恨的眼光看着佛国的英雄，仇恨混合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屈辱感充斥着他的大脑。有如毒蛇一般的嘶嘶声在阴暗的角落里诅咒着，“你得意不了多久，马上就会死，就会变成怪物堕落至永暗之地，永世无法成你的狗屁佛。”
之后便是漫长的两个时辰，敌人有如潮水般连绵不绝，但身后驻扎着近千人的大营却一片死静着，没有一个人前来增援。“死战么？”丹增想到白白牺牲的上百位战友，心中怒火中烧，战便战！随手扔掉已经没有弹药的金刚杵，脚下轻轻一踩，已经变得有些沉重的伏魔杖再次回到手中。正当要冲出战壕时，一只虚弱但坚定的手重重的搭载丹增右肩的盔甲上。耳边响起了大比丘疲倦的声音，“可以撤退了，增援来了。”
丹增转过头，看到井然有序的另外几只法队分成三个阵列迅速的靠了过来。一部分坚守，一部分戒备，一部分准备轮换，这才是佛国标准的战阵，从他们的动作中透露出异常的惊讶与迷茫。
“刚才的战斗你们不知道么？”丹增用手碰了碰第五法队的大比丘吉冈，充满疲倦的声音透过冰冷的金属甲片让他感到一股恶寒。
看到从防线后抬出的一具具无头尸体，吉冈的身体都变得有些僵硬。镇守城墙的第十一法队伤亡过半，而死死的顶在已半塌的营门前的第十法队，全队二百三十人，只有七十人还活着，有两名僧人居然是在增援到达之后突然倒地虚脱而死。稍稍沉默了一会，吉冈从牙缝里说道，“我们集合完毕后突然得到通知说警报解除，之后更是被限制在营房里不许出门。阿弥陀佛，刚才突然接到塔内的广播，说营房即将失守。阿弥陀佛，那人居然还想阻止我们，似乎被‘阿罗汉’的高层狠狠的训斥了。虽然你与他们有旧怨，不过他这次也做得太过分了。‘阿罗汉’第三队队长扎望次仁亲自出面，宣布他犯下‘延误军机’‘假传法旨’之罪，现在被戒律堂执法队带去正法。你们怎么会如此……”
“蕈人进攻悍不畏死，在射击时小心投矛，最好配备盾手。我们人数太少，在防线里不能组起盾墙。不过也是在一个时辰之后才出现伤亡，人数越少防御的缺口就越大。最后弹药也严重不足，火焰**用尽之后，蕈人便利用尸体和砍下的菌体做遮挡向这边突进。你们再不来，防线就奔溃了。”增援进入防线后还是使用火焰**清扫视野，一整排明黄色的火舌如排山倒海般喷出，将蕈人的攻势瞬间瓦解。
当丹增顺着甬道走出掩体时，四周已经没有了队友的踪迹，只留下第十法队大比丘卓信有些佝偻的身影。曾经坚强而有力的手软软的搭载丹增的肩上，一个苍老又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让那群小子去飞艇里梳洗去了，一帮大男人脏兮兮的，你去也不方便。”老人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言，在启程之前大日如来曾经与他有过一次谈话，再也不能让佛国的衰老约束这个孩子的羽翼了，“你跟着我已经快一年了吧。”
“嗯，三百二十一天，多谢大比丘的照顾了，阿弥陀佛。”丹增身体前倾鞠了个躬。
“呵呵，居然才这点时间啊。”大比丘卓信用手抚摸了下自己光光的头盔，自嘲的笑道，“刚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足以担当大比丘的职位了，呵呵，不错以前还要谦虚一下，现在想通了是吧。”
丹增不好意思的合十鞠躬，影像中卓信一直都是一个很严厉的大师，而且一直似乎对自己很不满意。现在回想起来是之前的低落，让老人有些失望了。
“我们僧兵严格说来并不是僧，因为我们的心中只有向佛之心没有佛性。常常为种种欲念所迷，当时我很是奇怪像你这样彬彬有礼，又有慧根的孩子为什么如此执着于夜叉之道，甚至主动挑战‘阿罗汉’的那条禁忌。现在才知道，你居然心中有猛虎啊。”大比丘打趣之后稍稍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严肃起来，“五年前大日如来在世活佛曾经有一个预言，之后本已不稳的戒律院在岔路上愈走愈远，佛国的年轻人在内耗中无谓的损失。不过这一切其实……你知道？”
在卓信大比丘诧异的眼光中，丹增将左右手交叠而放，两手食指、中指反向交叉摆出一个名为“因果”的手印。这个手印在《末日浩劫经》首次出现，经文记载，初代大日如来活佛未曾证得果位之时，携众人穿行于腐海，遇到一个半人半蜘蛛的女性妖魔。妖魔开口问：“你们饿么。”，活佛回答，“大家已经饥渴难耐。”于是妖魔便指引众人来到一处洞穴。洞穴里有各式各样的蘑菇，人民将之烹饪，发现味道非常鲜美。当人们吃饱以后，蛛妖说：“你们都吃饱了，但是我还饿着。既然你们可以吃我的身体来解除饥饿，我也可以吃你们。但是我饭量不大，吃不了多少，所以请你们排队走出洞。我吃多少就会留下多少人。”人们听后非常惊恐，争相向洞外跑出，相互踩踏死了不少人。活佛带着老人和女人坐在洞穴里面，一边念经，默默的收集蘑菇的种子，不说话，也不理其他人。逐渐的，人们不再慌张，不少人回到活佛身旁。妖魔问活佛，“你不怕我吃你么。”活佛结出这个手印回答道，“被吃是死，被踩死也是死，被饿死还是死。与其争抢绝望之路，不如留下希望之种，能带出多少便有多少希望得以保存。”妖魔长笑之后走出洞口，活佛带领剩下的人跟着走出来，却发现洞口已经不是腐海。天空很低，大地长满牧草，活佛转身下跪叩首，发现洞口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山崖。山崖之下一片一片的业火被腐海包围，妖魔正控制着之前被踩死饿死的人的尸首与业火中诞生的恶魔交战。
这段故事在《末日浩劫经》中非常生僻，没有谈到末日的凄苦，也没有谈到活佛的伟大，很多人只把它当做是一个注脚。然而经历了这几日发生的种种事情之后，卓信再次看到这个手印突然感到一阵苍凉，不顾丹增的阻止，双膝下跪全身伏地掌心朝天行了一记大礼。用一种看穿世情的声音说道，“请菩萨法旨。”
丹增叹了口气，抬首望向不远处的营房，淡淡的金色雾气中无数的因果在脑海中连成一条金色的曲线，短暂的沉默之后，语气留恋的说道，“覆水难收，请大比丘带领其余法队放弃营房退守飞空艇。如果光明活佛或者金刚菩萨降下法旨，便离去吧。蕈人的目标不是我们，只要让出通路便不会再有危险。至于我们则自有安排。”说完，便迈步走向高塔，虽然大比丘没说，丹增却莫名的知道，那位“扎望次仁”正在那里饶有兴趣的看着自己，一个奇妙的因果线从那里展开一直连接到无法预知的远方。
“得令。”大比丘站起身来，佝偻的走向激烈交战的防线，没有回头，他知道佛国已经永远失去了两个未来，而这一切都有一只冥冥的手在暗中安排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