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商馆柔软的大床上,丹增陷入了沉沉的梦境。
梦中没有在佛国天空里回响的笨重铜钟声,没有骨质号角拖长的尾音,没有悠然浓郁的檀香。
整个世界的黑暗,如同粘稠的液体般包裹着她,向着胸口突然出现的白色空洞塌陷下去。她熟悉的世界在这里扭曲、消散,最终变成一片沉默的虚空。
在一无所有的世界里,渐渐出现了几个淡绿色的亮光,她就像等待已久鱼儿一般追逐着这唯一的希望,向未知的位置前进着。最终她看到了一个悬浮在溶液中的年幼女孩。她的手脚被白色的机器禁锢着,双眼被面具遮蔽,口中插着长长的呼吸管,小小的身体随着气体的波动慢慢的起伏,安静得如同一具完美的雕塑。
“又让我找到你了。”虚空中响起一阵轻笑,女孩的眉头微微皱起,第一次表现出生命的痕迹。
光线亮起,如同蛋壳一般的金属罩慢慢打开,露出其中椭圆形的容器。声音开始传入其中,混杂着激烈的电流杂音,无数穿着白大褂的人在四周穿梭,偶尔看过来的表情显得冰冷而麻木,似乎看的是一具死物。
不,如果仅仅是一具尸体,还没有这么麻烦。
“潘多拉的脑波曲线有异常波动,镇静剂的剂量还在减小,都给我安静点,你们吵到它(it)了。”看起来像是首领的金发男人,将自己布满皱纹的脸贴在冰冷的容器壁上,眼中带着一种狂热的爱。
“D博士,我并不推荐减少镇静剂的用量,逼近这是P系统第一次独立作战。我们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万一……”一个倨傲的助手突然插口道。
被称为"D"的男人依然盯着溶液中悬浮的女童,刚过6岁的身体显得柔软而稚嫩,应该补充点0893了。光光的头顶又有了金色的发桩,这次干脆就不剪了,如果碍事直接去掉毛囊即可。将最新的发现记录进便携式页面后,他才用鄙夷的声音回答道:“你也知道这是它(it)的初战?上镇静剂,还打个屁。这是下一个时代最伟大的武器,我们需要的是给它发挥的空间,而不是限制它。蠢货!主机,给08776扣8分,理由是太蠢。”
无视助手憎恨的眼神,D博士挥挥手示意按照计划进行。
“这个老头还是那么讨厌,看你的眼神那个色迷迷的哦。不过我也没资格说别人,嗯嗯。”虚空中的声音依然在自顾自的说着,使用的是与其他人不同的语言。
这一次潘多拉的脑波没有露出一点起伏,仿佛沉睡般的任凭自己被机器手臂从容器中拉出,塞进一架冰冷的机器中。
“‘羊水’注入,浓度0.7。固定物填充开始。”再一次封闭的空间中,带着酸臭的溶液在不明声音的恶劣评价中从地面升起,逐渐淹没了少女,机械的内壁逐渐膨胀,紧紧的包裹住她。
“2018.07.03.23.51.55尝试信号插入栓接入,进行第一次调试。”冰冷尖锐的物体从脊椎的间隙刺入,激荡的电流带来一种陌生的感觉,“脑波异常,你们弄痛它了!预计战斗力下降5%。主机记录,让ESA那群家伙尽快将非接触式信号栓送过来。”
“博士,似乎她并没有……”
“你知道什么,不这么说什么时候才会有新玩具,蠢货。潘多拉的状态不错,加载进攻计划,现在我们就等着看它的表演吧。”
在轻微的震动中,悬浮的少女感觉到四周的重力开始没有节奏的波动起来,手脚的束缚已经被取下,然而她依然一动不动的呆在那里,双目紧闭慢慢的体味着再次降临的黑暗,仿佛这才是属于她唯一的东西。
“哟……这次走得蛮远的。我看看,目的地是中东,果然是那里。之前我给你看过吧,那里到处都是沙子,太阳很猛烈地面很热,几乎能煮熟鸡蛋哦。不过那里的天也很蓝,几乎没有一丝云彩。天空,你还记得么?就是那张最大,最宽广的图像。小妹妹,告诉你一个秘密哦,现在我们就是在那片巨大的虚空中飞行,那些薄薄的云彩就漂浮在我们脚下,而头顶就是一片蓝蓝的,无穷无尽的世界。”
似乎被那种绮丽的景色所吸引,潘多拉的眼皮动了一下,然而一束数字顺着脊柱中的电极传送到她的大脑。0:23:44现在不是晚上么?骗子!
将耳旁絮絮叨叨的声音隔绝在自己的感知之外,她又缩回了自己狭小的黑暗之中,沉默的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电极再次开始传送大量的数据,在电流奔腾造成的麻木感中,地球的引力突然消失了。
作战开始。
海量的数字出现在潘多的脑海里,编织出一片绿色的海洋。她开始按照“既定”的方式一个一个的处理着这些数据,让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控制她的躯体,伸展着那稚嫩纤细的手脚。这叫什么来着,突然脑海里浮现出某人想她展示的一种名为打地鼠的“游戏”,这个骗子。
“小心脚下,3秒后冲击。2,1。”那个被无视了很久的骗子,依然情绪高昂。
潘多拉很想无视这个家伙,但是身体却不由自主的有了反应,对传来的数据进行了一些小小的修正。轰!在预定的巨响中她感到地面向她重重的袭来,包裹身体的机械中传来刺耳的啸叫,被固定器夹住的皮肤上传来一片火辣辣的感觉。
“着陆成功!P系统主动修正了降落程序的失误,损失减少至0.3%,全部系统运作良好。我们成功了!”遥远的实验室里响起一片欢呼声。
只有D博士,看着仪器上的脑波曲线,沉默不语。
刚刚从震动中清醒过来的潘多拉,突然发现数据流的速度越来越快,她费尽全力才勉强的跟上处理速度,将一个又一个的弹起的数据包重重的按下。
而那个讨厌的声音还在不停的添乱,“哦啊,居然直接把你丢在对方指挥部旁边,怎么不直接砸到对方指挥官脑袋上啊,那样就可以立刻转身回家了。”
潘多拉决定不理他,在脑海中弹动食指,将四个闪动的数据点抹平。“连爆四头,好枪法。他们的脑袋就像西瓜一样炸开,你知道西瓜吧,就是绿皮皮红心心。大大的圆圆的那个。”
平滑的数据曲线接踵而至,偶尔一两个突然的高峰需要特别注意。“好突进,二楼的狙击手刚拿起枪就被你毙了。前面有个火力班,好样的,都让你打成马烽窝了。继续继续,RPG!躲得好哦……”
最终在一阵剧烈的抖动中,潘多拉来到数据点最密集的地方,按照连续启动了四个辅助模块,将庞大的数据潮强行按下去,其间几次极度危险的情况,居然是在那个骗子调笑中奇迹般的挺了过去,这让她都开始佩服自己了。
然而,当四周已经不再有需要紧急处理的绿色光点之后,世界再一次恢复了死寂。潘多拉第一次感觉到疲惫,一种从肌肉从骨髓里传出的酸痛包裹了她,让她突然想就此沉入黑暗,永远的……
这个无趣的世界,就让它这么消失了吧。
“这可不行。”两种不同的语言,两个不同的声音,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同时说道。
正要启动返程程序的技术员被D博士抓住了手腕推到一边,毫不在意自己强夺他人的权限的行为,这个古怪的老头用手指在控制终端上敲打出一道让整个实验室震惊的指令:任务目标达成,自主选择撤离路线,援护战机撤退。
“博士你疯了吗?!!潘多拉已经没有多少备用弹药了。”
“反正是测试性能,就让我们看看它最终能表演到什么程度吧。对了追加命令,节约弹药。”将脏兮兮的皮鞋放在洁净的控制台上,D博士肆无忌惮的拿出一根手指粗的雪茄,在防火警报器的尖叫声中重重的吸了一口。心中隐隐猜到了即将发生的事情,这个老家伙决定将那个只会显示平静曲线的虚假监控数据的X货主机抛在脑后,索性让那个家伙大闹一场吧。
“这可不行。”那个骗子又在兜售他的“货物”了,“现在可是一个好时间哦,还有10秒这个位置就要迎来日出了哦。”
又在……吹牛了,算了随你了,难得有一个这么奇怪的家伙一直陪着我。潘多拉在悬浮中放松了身体,准备迎接自己最后的时刻。
“日出,我和你约定过要一起看吧。那可是我无法形容的美景,这里高度不错,你刚才炸出来的视角也可以说是极品哦。”
再见……永别了,我可爱的骗子哦。黑暗像逐渐上涨的潮水,慢慢的吞没着潘多拉的意识,一切都变得麻木了。“最终哪里都不能容许我的存在啊。”
“算了累死了,不说了,潘多拉你还是自己看吧!”
?
??
???
世界在她的眼前裂开,天地间出现了一个十字形的切口,冰冷的黑暗从那个切口中泄露出去,一股寒冷的风迎面吹来,原本已经麻木的皮肤突然颤栗起来。
颤栗,这是来自灵魂的颤栗。开口越来越大,一个宏伟的世界以无可阻挡的势头涌进来,混在一起的是各种嘈杂的声音,刺耳的尖叫。
啪!包裹她的机器突然一弹,刺入脊椎的电极被准确的拉出,她的双脚第一次踩踏到坚硬的物体,冰凉的地面上全是粘稠的液体,慢慢漫过她的脚面。皮肤上的神经细胞将细小的电流向上传导,通过身体正中的“高速公路”,进入大脑。皮质层和脑干脱离了药物控制,开始分泌各种激素,大脑细胞开始真正的活跃起来。
这就是感觉么?
平生第一次,她心中有了一种冲动,一种想要接触,想要了解,想要改变,想要“更多”的渴望。细弱的双手,颤抖着握住覆盖在脸上的呼吸器,拼命的一拉。
呕!长长的导管从气管中拉出,被纳米机器强化的肺部猛烈的收缩着,将其中辅助呼吸的液体强行压出。这个世界的气味,混合着冰冷的风第一次灌入那两扇幼小的肺叶。
很难闻,机油、硝烟、酒精以及那种无法忽视的铁锈问血腥,以及破损的内脏所散发出来的恶心的臭味混杂在一起。但这是没有经过处理的数字,不是虚拟的电流,不是感官的错觉。
这些是真实的!
贪婪的呼吸着这种恶臭,潘多拉在最深沉的夜色中无生的嚎叫着,我要更多,更多!!
已经恢复力量的手指狠狠的插入覆盖在眼睛上的面具中,将这个不知用什么材料制作的障碍撕成碎片,这一刻潘多拉终于抛弃了身体上最后一丝人造的禁锢,如同初生的婴儿一般赤裸裸的拥抱了这个残酷但真实的世界。
“时间刚好,日出来了。”身后冰冷的机甲里传出没有起伏的电子音,然而那种奇妙的感觉告诉潘多拉,这依然是那个无处不在的……骗子。
遥远的天际,一道亮光从地平线以下缓缓的升起,如同一颗火种正在逐渐点燃这个世界。黑色的天幕慢慢被染成红色,再迅速被点成金色,沙漠的日出快而宏伟。灼烧的太阳瞬间就夺回了这片被黑暗窃取的领土,开始用自己的强光和灼热,宣誓自己的霸权。
“太美了,不是么。”似乎陷入某种情绪之中,骗子没有注意到潘多拉的异样。
日出美吗,或许吧。不过潘多拉并没有去看,她只是这么站着,赤裸裸的看着身后的钢铁盔甲,看着温暖阳光将它逐渐的染成金色。眼神单纯而执着,仿佛想要从这具笨重的人造物中挖出点什么。
当手指触摸那冷漠的金属时,小女孩呆呆的看着自己有如嫩藕般白皙的手臂,这是充满生命的肉体,是地球之母最伟大的造物。忽然,她繁复的记忆从脑海中涌出,那在黑暗的冥河上漂浮的色彩,全部都有着那个可恶的声音,那个没有影子的声音。
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哇……”潘多拉裂开嘴敞开喉咙,像一个刚刚离开母体的婴儿一样哭了起来。
“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啊。别哭别哭,潘美女……不,潘多拉美女,高兴一下嘛。你看你看,你的骗子给你做鬼脸了,还给你翻跟斗了哦。”控制着钢铁躯体的骗子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女孩,久违地感到手足无措起来,在数据库中不停的搜索着各种“关键字”。骗子按照其中的指示,开始做着各种傻乎乎的动作,没有脸就用金属手臂拉着十字形的舱门做“鬼脸”,单腿在空中做三百六十度翻滚。
看到这种能把普通人吓哭的表演,潘多拉扭曲着小脸,嚎得更大声了。
“这倒是怎么办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怕你哭了,嗯?”正在抓耳挠腮的钢铁机器突然沉默了,似乎里面的灵魂在倾听什么,随后说道:“丫头,有不少人来了。你能稍微躲一下么?”
完全没有效果,潘多拉就像一个真正的6岁小孩一般,撒泼般一屁股坐了下去,两腿乱踢着。丝毫不管地面上无数残尸流出来的暗红色鲜血,已经沾满了她的身体。
“完了完了,这就是一朝醒来喜当爹的感觉么。”自嘲的笑道,在电子网络里骗子摸了摸自己并不存在脑袋,将自己的意识扩散开来。半径五十公里内的各种通讯设备,都自动的打开了,无形的电磁波在空间中传播着。通过遥远太空中的卫星,汇入到一个巨大的网络中,骗子就像一只巨大的蜘蛛,对着窥视自己宝物的盗贼露出了致命的獠牙。
“不长眼,就死吧。”
在警报中惊醒,这片沙漠里最大的恐怖组织“眼镜蛇之吻”发现自己的指挥部被袭击了。在陷入短暂的混乱之后,这个训练有素的恐怖武装便以它们最强战力“钢铁阿萨辛”为核心再次集结起来,准备发起反击。
所谓钢铁阿萨辛,其实就是不知从何种渠道用海量的石油和钻石换来的6具“彗星”改进型外骨骼机甲。这种小体型高机动性单兵武器几乎是为恐怖分子的作战方式定做的一般,装备之后不足一周便给这片沙漠的侵略者带来了恐怖的伤亡。洋洋得意的家伙们丝毫没有发现,自己在为卖家提供了大量实战数据和订单之后,再次成为更新更残暴武器的试验体,不过这一次是那些待宰的目标。
“发现敌人了么?”阿萨辛的队长穆萨通过对讲器问道。
“看到一具武装机甲,和一个光溜溜的小东西。我们直接用炮火覆盖掉他们吧,省得麻烦。”侦察机回答道,不过进过通讯通道传送之后,便在一个魔手的操纵下变成,“未发现目标,司令部附近没有敌影……发现一具武装机甲,左边334,342正在快速向西北移动。”
“很好,保持队形,在机场附近包围他,消灭他。”队长依照错误的信息下达了指令,蜘蛛依然在网络中弹动自己的触手,错误的命令当然需要“修正”。
“我们去西北方机场组建埋伏圈,他会从那个方向撤退。保持队形,前进。”
这是队员们听到的版本,虽然侦查员有些奇怪队长的判断依据,但是仪器中清楚显示的对手“行动轨迹”确认了他判断的“准确”。
很快6架彗星,近200武装人员,在机场西北面的一片废弃建筑中摆好了口袋阵,等待着敌人走入空旷无遮掩的跑道。在侦查僚机共享的屏幕中,对方机甲的热量和电磁反应数据异常清晰,为所有捕猎者描绘出一个仓皇逃窜的猎物的标准形象。
“准备炮火覆盖。”判断对方是无势力、无标识、无编号的三无产品后,穆萨在心里诅咒那群背信弃义的异教徒商人,这种实验品往往都有特殊的力量,贸然与其近距离接触并不明智。
“放!”产自数个不同国家的火炮整齐的开火,在机场对面制造出一片浓烈的弹幕,经过改装的弹药都带有一定的破甲效果。而且即使对方装甲能够顶住,内部的操作员也无法再如此强烈的震动中保持住机体的平衡。
“RPG准备!”在战火弥漫的沙漠里几乎所有的单兵反装甲火箭弹类武器都被称作RPG,而“阿萨辛”所准备的则是绰号“毒龙钻”的不明国家产物,这种同样属于三无产品的东西,效果却相当的好,是米军刚刚开始大量列装的“彗星”的绝对克星。在没有缺少障碍的地方几乎可以做到,弹无虚发,唯一让穆萨心中疑惑的只是那几个天朝商人提到武器名字时,贼笑的表情。
十五枚“毒龙钻”死死的锁定了侦测仪中歪斜的敌方机甲,胜利已经唾手可得。两发应该就够了,乘坐在“彗星”中的穆萨挥了挥金属臂,下达命令道:“1号和4号发射,其他的继续保持警戒。”
嗖~~~~整齐的喷气声响起,十五道白烟同时冲向“目标”。所有发射了手中武器的恐怖分子都同时愤怒的看向队友,大声喝骂着说自己才是接到命令那个。穆萨在这一瞬间面色苍白,连忙将通讯频道改为扬声器,大声吼道:“注意敌袭,关闭通讯器,那东西被入侵了!别听里面的命令。”
被入侵的显然不止通讯设备,在骗子的操纵下潘多拉的机甲已经无声无息的绕过到了包围网的背后,现在它正一“手”提着一个红色的梭形物体躲在草丛一幢建筑物里。
他在等待,为了隐瞒一些东西,整场战斗必须按照一个预定的模式表演。这场闹剧会以绝对“真实”的影音资料摆在D博士的面前,出于对他的了解,没有些“油水”,那条老鲨鱼是不会帮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