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用眼镜的度数不够高，这让威尔在骑车赶往学校的路上好几次差点撞到行人，并收获了不少咒骂。他试图回忆起，自己在福利院里干了什么，又是如何在之后回到自己家中的。他能清晰地记起自己如何翻过矮墙，从后院的窗户钻进瑞恩的宿舍里——就像他过去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但之后就一片混乱了。他能记得那个男人扑向他，如同野狗一般的充血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还能记得斧刃劈断锁骨的那种粘稠的阻滞感，一具尸体在肩膀上的重量。但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但至少现在还是安全的……可能。福利院的管理员只会发现一滩血迹，连足印也不会有——他已经习惯在翻窗之前先脱鞋了。而那个男人的尸体，被他装在一个袋子里，连同一大堆砖块丢下了河，几乎不可能浮上来，而那些砖块则是从河边的一座废屋里偷出来的，不可能被发现。他自己也不太明白，他怎么能在杀了一个人之后处理地如此冷静，对他而言，那一段记忆有着诡异的不真实感，仿佛那并不是他自己所为，而是在观看某种录影带，就像他过去常和瑞恩一起看的那些血浆电影一样……
而瑞恩·诺亚在三天前自杀了，这也是他半夜潜入福利院的原因。在过去的七年间，因暴力行为被关在那间单人宿舍里的瑞恩，几乎只有他一个朋友，他教会了瑞恩如何用街机和VHS播放器，而相对的，瑞恩则教会了他如何翻墙和撬锁，并帮他打了不少架。在整个美洲大陆上，威尔恐怕是最了解瑞恩的一个人了，而哪怕把海明威和三岛由纪夫的脑子都借给他，他也不会把瑞恩·诺亚和“自杀”这个词联系起来。但事实就是，他的尸体挂在了宿舍窗前的那棵树上，在被其他孩子发现时，还轻轻地摇动着……
“嘿，豆芽菜，你要去哪里？门在这呢！”
威尔才发现自己已经骑过了校门。此时的门口正聚着几个人，对着他哄笑。威尔并不记得他们所有人的名字，但他还记得他们其中几个人抢过他的钱，这下他知道今天的午饭又吃不成了。他跳下自行车，走向校门，任由他们围住他，在他的书包和口袋里摸索着。
“我听说你的那个朋友死了啊，”他背后的一个声音说，“恭喜你。”
“是不是因为他想干你然后被拒绝了？”又一阵哄笑。“他愿意帮你总归是有些原因的……你为什么就不让他来呢？”
忍耐，他想着。“嘿，别这么说。”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那是迈克尔·巴克罗夫特。威尔记得他的名字，是因为他右臂上的文身，上面是汉字“天人五衰”，三岛由纪夫将军在完成这一部小说之后便毫无理由地突然切腹自尽，随后日本军政府便陷入了长达十年的混乱。这样的文身再加上那颇有标志性的圆寸发型，让他比起其他不良少年来，给威尔留下了深刻得多的印象。
“什么？那家伙把你打得在床上躺了三天，你不记得了吗？”
“但毕竟那是死亡，是自杀。你得尊重这样的……”
趁着他们争论的时候，威尔偷偷跑开了，溜进了教学楼里。
***
整整一天时间，威尔都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里，有时在回忆着瑞恩，更多时候则在想着那个被扔进萨克拉门托河里的男人。正如他所想的，瑞恩绝不会自杀，而这个在瑞恩宿舍里突然袭击他的人肯定与之有关……但究竟是什么，他一点也不明白。债务或者是毒品？还是……在这样的想法中，时间很快流逝了。
“醒醒。”
威尔从桌上抬起头来，才发现已经放学了，此时的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下一秒钟，强烈的饥饿感袭来，彻底驱散了他的睡意。
刚刚是谁在叫他？
“醒醒。”
周围没有任何人。威尔突然感觉到，这声音似乎并不来自于外部的某处，却像是来自他的耳朵或者大脑里，也不像是他熟悉的声音，甚至听不出是男是女。
“醒醒，时间到了。”
威尔站起来，紧张地环视四周。如果这是什么人在拿他取乐的话，比起抢钱或者往课桌里塞死猫来，这还算是可以接受的，但他想不到究竟是什么人会用这样奇怪的方式来捉弄他。但当他看向自己刚刚还趴着的课桌时，就不这么想了——那个早上被他和斧子一起放在衣柜夹层里的狼面具，现在就在那里，两个窥视孔如同真正的狼眼一般正对着他。
“狩猎时间到。”
如同触电般，威尔被吓得跳了起来，随后逃出教室。但那个声音还在响着，现在他才意识到，之所以他分不清那个声音的男女，是因为那根本就是很多个不同的人声，在一起重复着同样的话。
“狩猎时间到。狩猎时间到。”
威尔跑到外面，骑上车驶出校门。恐惧让他忘记了自己的目的地，只是沿着公路全速骑行，骑行……直到他精疲力竭。此时，那个声音已经消失，而他自己也不知身处何处了。
他望了望四周。从建筑的老旧程度和行人数量来看，这里已经到了老城区，可能再往前走一段就是核爆遗址了。三十多年来，老城区一直因为辐射被市政府评定为不适宜居住区，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负担的起新城区的高昂生活费用，因而还是有不少人选择在这里，与辐射和巨型老鼠一同生活。
他翻身下车，脚在触及地面的一瞬间立刻传回了一阵剧痛。他已经骑了太久了。天色已经逐渐暗下来，如果他不能在夜幕降临之前回去或者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那他就十分危险了——即使是在新城区，晚间的街头也一样充斥着犯罪，更不要说这里了。但现在他连走路都十分困难，肯定是没有办法赶回去的，而他也找不到附近有任何公共交通站……他才想起来，即使找到了，他也没钱。他妈的。
他在一座废楼的台阶前坐了下来。那个面具，他想了想，为什么他会把它带回来？他大概能记起，他是从瑞恩的床底或者别的什么家具底下拿到了这个面具，随后那个有着野狗一般眼睛的男人就冲了进来。现在看来，那个男人很有可能是冲着面具去的，而瑞恩的死……威尔打了个寒战。瑞恩很有可能是被那个面具杀死的，而现在那个面具找上他了。
这样一想，他几乎立刻打消了回去的念头。如果他现在回到家里，那个面具毫无疑问会在那等着他，就像在学校一样。而他应该怎么办呢？连唯一能帮他的人都已经自杀了。
想到这，威尔又局促不安地站起身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种奇妙的气味开始在空气中飘散，似乎是附近的人家在做食物，但又闻不出是什么。如果能问他们借宿一晚的话……威尔开始搜寻味道的来源。但他越找，越感到不对劲：那味道太过浓郁了，绝对不是他所吃过的任何一种食物，而且也肯定不是哪里在做饭。随着接近气味的源头，他几乎能看到空气中弥散的那带着血肉味道的烟雾；而更诡异的是，身边的行人似乎都无动于衷。他开始怀疑，这是否又是什么诡异事件的先兆？不过最终，饥饿感还是战胜了不安。顺着味道，他走到了一间公寓楼门前。这栋楼看起来荒废了有一段时间，窗户几乎全碎了，表面风蚀的痕迹让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块化石。没有人的痕迹。但威尔十分确定，那味道就是从这里传来的。
威尔走到门前。门从里面上了锁，还有一个生锈的铃铛挂在门栏上，似乎是做门铃用的。威尔从门栏向里窥视，里面没有灯，几乎一片黑暗，但能看到有一辆自行车靠在墙边，地上还堆了几个箱子，里面放着啤酒一类的东西。看起来，确实有什么人寄居在这里。那股味道越来越浓烈了，让威尔的胃一阵阵痉挛。
“怎么了？”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还没等威尔回答，那人便走到了门前，盯着威尔：“你是迷路了吗？还是嗑药了？”从口音来看，这似乎是个法国人。
“我……没错，我迷路了。”威尔抬头看着他。他看起来不像是什么有威胁的人。“你能帮帮我吗？”
“哦，当然了！”他听到开锁的声音，随后门打开了。法国人把头探出来，往街上看了看。“要我扶你一把吗？你最好得快点。如果有警察看见了，我们两个都得遭殃。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对流浪汉的吧？”
威尔扶着墙走进大门，身后传来锁合上的声音。“我就住在地下室里，拐个角就是。”
威尔刚想感谢他，便突然感到后脑勺被什么东西猛烈击打了一下，随即倒在了地上。他最后听到的，是玻璃碎片掉落在地上的声音，与几句他听不懂的法语。
***
在一阵眩晕中，一些过去的记忆涌了上来。他和瑞恩站在一个自动贩售机前，自己正在往里面投币，瑞恩则在旁边，嘴里叼着一根烟。
“你为什么不反抗？”
“什么？”这毫无征兆的提问让威尔一头雾水。
“那些**打你的时候，你应该打回去。你不能每次都靠着我吧？”
两瓶百事可乐从售货机下面滚了出来。“我打不过他们。我没什么力量，你知道的。”
“那不是关键问题。打架嘛，并不在于你有多少力量，而在于愤怒。说到底，我们，还有他们，都只是弱者罢了，是愤怒使我们得以有差别……就像羊群中的狼一般。”
威尔忽然清醒过来。他从威尔手中拿走了可乐，就像真正的瑞恩·诺亚一般用牙齿咬开了瓶盖。但威尔已经意识到，这不是他的回忆，眼前的这个人也不是他记忆中的瑞恩。
“你到底是谁？你想要什么？”
“我是狼。并且，我也是你。”这个声音听起来依然是瑞恩的，但其中的气质却产生了令人恐惧的变化，变得像一个垂死老者，或者是电影里的吸血鬼一般。“狩猎时间已到，你必须成为狼。”
“为什么是我？是你杀了瑞恩吗？”
“我保护弱者……而你，”他抬起一根手指，“是你选择了狼，而狼选择了你。选择即是命运。”
“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威尔这样问着，而幻境却开始溶解，他回到了现实中。
现在他在一个昏暗的封闭房间里，只有头顶上的一个灯泡作为光源。那个法国人背对着他，在一个桌子下面翻动着什么。威尔自己，则坐在一个椅子上，双手被反绑着。他试着挣脱绳子，却发出了一些不合时宜的声音，让那个法国人注意到了他。
“哦，你醒了。很抱歉，我这里很少有男性客人，可能接待不周。不过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他把一个铁盘拿到桌子上，威尔看到里面有大小不同的刀具、针筒和骨锯。“我也不能拒绝你，是吧。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那味道是什么？”
法国人的眼神从愉悦变成了不满。“我可是用了很多除臭剂的，至少我自己闻不出来。或许你的鼻子特别灵敏，我要好好研究一下。”
不，威尔想，那股味道几乎都要把他熏晕了，同时也让他的胃更加难受。他又看了看四周。在某一个瞬间，他突然注意到，那个狼面具出现在了一个橱柜上，和一堆瓶罐放在一起，而威尔很清楚的知道，在前一刻它还不在那里。保护弱者，他想。可能……
法国人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不过，既然你是男人，我可以让我的妹妹招待你一下，在这方面她还不是很熟练。不过，无论什么都需要练习，是吧。”
“放我出去。”
他突然转过身，快步走到威尔面前，朝他的脸上重重地打了一拳。
“这是非常没有礼貌的，你知道吗？”
威尔感到天旋地转，但随后第二拳和第三拳就落在了他的脸上。他的凳子向后倒在了地上，随即血开始顺着他的脸颊向旁边流到地上。威尔又试着扭动了一下身子，感到绳子松开了一些。他听到脚步声和钥匙串摇动的声音，似乎法国人已经走开了。
“嘿，格蕾。”威尔听到他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仿佛隔着什么障壁。他又动了动双臂，绳子又解开了一些。“你有好几天没问候过我了，这是非常没有礼貌的行为，你明白吗？所以我一直没有把你放出来。不过现在你有事情要做了。出来！”
威尔听到锁打开的声音，但在那之后，一切都停止了，足足数秒钟没有任何声音。而与此同时，那血肉的味道又上升到了新的浓度，仿佛在他的鼻腔里凝固了一般。最终，一声惨叫撕破了这寂静，那是法国人的声音，随即是几声沉重的闷响。威尔用尽全身力气，挣开了绳子，扶着墙站了起来。映入他眼帘的是法国人，被吊在半空中，血液如同瀑布一般从他的身上流下，而吊着他的则是……一个几乎不定型的“生物”，有着焦油一般漆黑涌动的躯干和触手，勉强能看出一个人类的痕迹，而在最顶端则是一个女性的头颅，无生气地耷拉着，只有红色充血的眼睛在转动着。
或许我应该感到恐惧？威尔这样想到。但在那一刻，却有别的知觉占据了恐惧的位置，那就是饥饿感。
“狩猎时间到。”
那怪物回过头来扑向威尔，而威尔也扑向了放在橱柜上的狼面具。触手更先一步抓住了他，威尔感到有什么硬物刺进了他的腹部，但与此同时，狼面具自己从橱柜上弹射了起来，落在威尔的脸上。
那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威尔感到似乎有另一个灵魂闯入了他的大脑……不，不如说是他遗失的一部分回到了意识中，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充满了他，与之而来的是一种强烈而无名的愤怒。他抓住刺入他腹部的那支触手，用力将其拉出。伤口没有流血，但他在撕裂的衣服下看到，灰色的毛发正在从他的皮肤上生长出来，并很快填补了那个伤口。
他落到地上，重新站起。他能感觉到，面具与他的脸正在逐渐融合，颌骨向前突出，瞳孔逐渐变形。面前的怪物似乎并不理解发生了什么，将法国人血肉模糊的躯体扔到了一边，直直地看着他。
几乎是本能地，威尔翻过放着行刑器具的桌子，扑向那怪物，一口咬向它的身体。威尔的牙齿深深扎入了黑色的焦油中，一些怪异的液体流进了他的嘴里，现在他很确定，那就是他一直闻到味道的来源。怪物发出了一声惨叫，向后倒在地上，同时从身体里伸出更多触手，将威尔紧紧勒住。威尔抬起嘴，撕下一大块它的躯体，他注意到，在那些黑色焦油下露出了一个人类的躯体，上面还有残留的衣服。
威尔支撑着站起来，拉掉身上的触手，随后双手抓向那被撕开的部位，将上面的黑色物体大块大块地撕扯下来。怪物惨叫起来。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的手已经变得多毛而扭曲，有着黑色的爪状指尖与粗糙的皮肤，以及黑色的毛发。这样的肢体几乎是为捕猎而生的，很快，那怪物已几乎被完全撕碎，黑色的血肉散落一地，而里面的躯体也显露了出来，这是一个瘦弱而苍白的女孩，手脚被用链子锁着，身上穿着几乎是破布的衣服。尽管虚弱不堪，但她的眼睛还是如同煤炭般通红，直直地盯着他。而散落在周围的血肉，正在如同有生命一般，聚合会她的身上。
威尔抓起她的脖子，将她举到半空中，同时直视着她的眼睛。在那眼睛中，逐渐反射出了威尔的脸，现在他看的十分清楚，那是一只狼的面容，有着灰色的毛发与泛黄的牙齿，以及如同燃烧一般的眼睛。女孩的嘴中发出了不属于她的低吼声，那是不属于人类的语言，但其中的透露的恐惧却被威尔嗅到了。
“狩猎时间到。”
如同原始的仪式一般，威尔发出了猛烈而高昂的咆哮，那声音中还能听出人类的音调，但却有着完全属于狼的野性。从女孩的眼与嘴中，黑色的物质开始流出，钻入威尔的口中，一股强烈的灼烧感从他的喉咙直冲腹部，如同某种烈酒一般。几秒之后，女孩的眼睛似乎恢复了正常，而周围的黑色血肉也消失了。威尔将她放在地上，随后摘下了面具。
在面具离开他的脸的瞬间，一阵强烈的呕吐感袭击了他，让他痛苦地跪在地上。借着余光，他能注意到自己手上的灰毛正在消退。他刚才究竟做了什么？在那几分钟里，他的意识完全变成了另一种形态，支配他做出了那些几乎无法想象的狂暴行为。他支撑着站了起来，回头看向那个女孩。她似乎晕了过去，但明显还有呼吸。现在该怎么办？
他看了看手里的那个面具，此刻的它又回到了之前的状态，看起来就是一个粗制滥造的木制品，但似乎还具有一些生气，是随时能与他交流的样子。威尔想了想，既然它确实保护了他，又能够随时追着他不放，那么还是不要把它四处乱扔为好，于是便把它放进了衣服内袋里。
出乎意料地，随着呕吐感的减退，他的饥饿感也一并消失了，现在他感觉到重新充满了精神。现在最重要的是，应该去打911然后赶紧逃走，他这样想着。电话亭在外面就有，门牌号也应该能找到，但在这种时候骑自行车回城区，几乎就是自己给混混们送钱……
这时他注意到，在刚刚摆着狼面具的那个橱柜上，挂着一把钥匙。几乎在一瞬间，威尔就认出那是一辆摩托车的发动机钥匙，在钥匙链的另一边是一个字母“Z”的金属挂件。威尔一下放轻松了。
尽管还未到领驾驶证的法定年龄，但威尔·刘那早逝的父亲不巧就是一位摩托车手，而在他去世之前，威尔已经从他那学会了驾驶所需要的大部分技巧。他拿起那串钥匙，推开门跑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