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库图你应当感谢我。”
我道出的结论成功使龙傲天抬起头来直视着我，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有所收敛，却提出了这个令我始料未及的要求。
好吧，眼前的人类一直都在说出我想象不到的言论。
“谢你们人类敌视巨龙？”
“不是谢‘我们’，是感谢我。我没有遵循那条规则，现在也独自面对着你，这正是我对你的信任。所以，你应当感谢我。”
我一时语塞。虽然这更像是他对自己的信任，但我的确赖于他的独行和不畏惧才有了对话的机会。我不禁产生了些许的认同，却实在不会表达，只好沉默地与他对视。
眼前的人类站在阳光下，额头上生出的细密汗珠仿佛正与眼神一同闪光着。我这才明白他先前向后退的动作是为了不站在我的阴影之下。
这就是“自信”么？我又有些委屈。谢你有什么好谢？你还不是站在一旁，与我保持着距离。我好歹能帮你遮阳不是？……
“库图。库图！”或许是看我没有反应，龙傲天叫了两声我的名字，又挥了挥右手。最后他挑起眉说道：“你这般直勾勾地盯着我，倘若再有口水流出，肯定会被误解成你已经饿到恨不得生吞我。”
他为什么要讲如此荒诞的事？我实在想象不出自己会凄惨到要用人类充饥。
“不……”
“这只是个玩笑。”
玩笑？我有些无奈，明明不好笑啊。玩笑不该是那种让双方都能感到开心的话语么？不过老蓝龙好像也讲过许多无趣的笑话，每次都是他自己哈哈大笑，我却不明所以。于是玩笑其实是只为让自己开心而存在的吗？
我朝龙傲天眨眨眼——这也应是表示自己无辜的动作。
龙傲天却皱起眉，以一种复杂的语气感慨道：“你都会卖萌。”
“卖……卖什么？”我好像听见了一个从未听过的新词汇。
“呵。那是我家乡的方言，你不必懂。”
“方言是……”
“就是某一个地区特有的语言。”
“那你们家乡不说通用语吗？”
“不说。”这次龙傲天居然没有抢在我说出问题前回答。
“那你们的方言是怎么说的？我如果学会了，是不是就可以和更多人类——你家乡的那些人交流了？”
龙傲天也陷入了沉默，他眯起了眼。
又一次眯眼，这个面部动作好像比皱眉、挑眉难理解的多。
“未必。他们啊，既不民风淳朴，更不热情好客。见到你无非先是害怕，再是好奇，之后应该会考虑怎么尝尝味道，如何解剖来做实验……我都回不去，你更抵达不了那里。”
……他是不是把什么恐怖的事情直接带过了？解剖是什么？又是他们的方言？至于想吃巨龙这种事……原来两个种族之间难免会产生想知道对方吃起来是否可口的想法吗？！
他自己说回不去……难道他真的处于被仇家追杀的状态？
“库图，比起巨龙你更像一只想成为人类的猴子。”
向往……人类？向往人类吗？向往人类啊。
我一下子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有向人类请教问题的意愿并付诸了行动。
“猴子怎么就想变成人呢？可是相似又不相同的大家能聚在一起，聊些对方不知道的事情，吃着一种食物，喝了一条河里的水……有什么不好吗？总比一条龙闷在洞里睡觉、趴在山头看日月星辰不停地东升西落、在周围的山林原野上盘旋来的有趣……有什么不对吗？”
顿时，我和龙傲天的对视之间除了空气只剩沉默。
虽然道出这段心声是出乎意料的简单，但我深知这不像一头巨龙所能说出的话。
躲在洞里睡觉，没有烦恼，不被打搅，有何不好？独来独往，无拘无束，不去计较世上闲事有多少，有什么不对？我们哪管洪水滔天——巨龙会飞！
然而这不是我要过的生活，这是生活在过我。
良久，龙傲天不再眯着眼，他嘴角的一边扯起了弧度。于是，这个有些轻浮的人类讲出了我见到他后最严肃的一段话：
“没什么不好，也没什么不对。‘清风明月都应是一个人的事情，倒是吃饭，是人多些比较有味道。’但你之所以会觉得美好，很大程度上因为你是没能有过这方面体验的巨龙。你须明白，得不到的事物之好，是看起来最好。不要轻易接触陌生事物。‘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人类的一切对你来说都是毒药。”
他将右手放在了左胸前——人类心脏的位置。
“这里与这里之间的距离，就是世上最遥远的距离。”
啊，如果我也有幸拥有人类那种灵活的面部表情就好了。因为只有这样，此刻的我才能做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眼前的人类不仅是熟悉他的同族，更是比我了解这个世界。可我依然兴奋，我觉得自己接触到了一件事，一件我无比想确认此刻或许可以确认的事——我在“思考”，我在活着吗？
世界是什么？它太大了，我没法回答。自己是谁？它太小了，我不好回答。我本不会明白这“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为何存在，但正是如此，在我意识到自己依旧有一个答案想要说出时，这个答案就应当可以作为我在“思考”、在活着的证明。
——“所以才会聚集在一起，所以才要彼此好好相处，集大家的力量让这最遥远的距离不断缩小，直至消除。你们人类所谓的亲情、友情、爱情就源于此吧？”真勇敢啊，人类。那小小的身躯里到底隐藏着什么呢？巨龙在这方面缺失了太多，难道正是因为自诩庞大吗？
根据自己已经知道的事情，能给出自己还不知道的事情以答复。这就是“思考”吧？
我其实一直以来想尝试着缩小我与人类之间的距离。这就是活着吧？
我终于可以自信满满地看着龙傲天。觉得不仅自己的回答不会错，行为也是正确的。我对人类的了解加深了不少吧？
可人类终究是难懂。我原以为他会赞同我或否定我，最不济是再带上他那夸张的笑容，不该有其他情况可言。
然而龙傲天只是放下了右手，陷入如先前听到我回答的那般沉默。他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平静地看着我。
不过巨龙和人类还是存在着相似之处吧？我突然意识到。
至少会有相似的眼神。要问为什么的话，因为那个姓氏是龙名字是傲天的我初识的人类，此时的眼神跟我熟悉的老蓝龙玛里苟斯偶尔会有的目光无比相像……
最后，还是龙傲天打破了沉默。
“嗯。世上最近的距离……也是心与心间的距离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