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送何清欢上了地下赌场的二楼,便不再管他,想要回到大堂。在楼梯的转角,一个男人在那里站着,他的脸上有一道刀伤,那道刀伤贯穿了他的整个右半边脸,刀伤已经很旧,时间怕是也已经很久远,可仍然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记。
男人站在那里,目送着何清欢在二楼的楼梯口远去,然后转头望向六叔,嘴角露出戏谑的微笑。
六叔认得他,这个男人是赌场的资深工作人员之一,陈二。
这个地下赌场,不知道在这座城市运营了多少年,然而自从六叔来到这个赌场时,陈二就已经在这里了。
“这样的小屁孩儿身上能榨出来多少油水?你们也吃的下?”
陈二的笑容带动了那条伤痕,这样的微笑不仅不好看,反而显得有些可怖。
六叔走到他身边,从兜里掏出一个烟盒,掂了掂,抽出一支叼在嘴边点燃,深吸一口,从口鼻之间呼出混浊的气体,将他的脸掩盖在那些弥漫的烟雾之中,在地下赌场楼梯角昏暗的灯光下,看不出他的神情。
“不是我的意思。”六叔低声说。“那个孩子在前堂连赢了五场。”
“让他先尝尝甜头而已。”陈二说。“他吃下多少,就要吐出来多少,而且还要更多。”
“所以我不知道为什么赌场要对这么一个孩子下手。”六叔的眉间皱出一个深深的川字。
“无所谓,他不是自己也想上二楼看看吗?那就让他去好了。”陈二说。“只不过上去,这辈子怕是就掉进泥潭里,再也出不来了。”
“唔……”
“你不会是在怜悯他吧?”陈二笑出了声。“别搞笑了,别忘了自己是干嘛的,也别忘了这里的规矩。”
“只是觉得他不像是为了钱而来。”六叔说。
“这么多年,那些不过是因为一时好奇,便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年轻人,见得还少吗?”陈二说罢,不再理会六叔,转身上了二层楼。
“那个年轻人很快就会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了。”
陈二以为,在大堂的连胜,不过是赌坊想要榨干这个年轻人的全部价值,故意放他来到二层楼。
六叔以为,那个叫何清欢的少年很快就会在赌场的二楼负债累累,从此生不如死。
然而他们都错了。
在二层楼,何清欢还在赢,他用了短短的两个小时,将手中的三万块变成了一百二十万。
赌场二楼的规矩,当你的赌资翻到四十倍以上,成为今夜幸运女神的宠儿,你就拥有和赌场老板对垒的资格。
传闻中,如果你赢了地下赌场的老板,你就可以向他提出任何要求,他都会满足你。
可是从来没有人试过,因为没有人有能力把自己带来的赌资在这个地下赌场翻到四十倍。
然而今夜,何清欢做到了。
现在二层楼撤去了几乎所有的赌局,只在房间的正中央,留下了一局。
这一局只有两个人。
何清欢的面前是一个长方形的赌桌,桌子上只有一个骰盅和两枚骰子。
那个神秘的赌坊的老板,就坐在何清欢的对面,在此之前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容。有人说他已经五六十岁了,年轻时好勇斗狠,是一个地道的地痞流氓,在底层下水道中的打拼攒了钱,老了以后靠着人脉和资本开了这家地下赌坊。
也有人说他是个家境殷实的年轻富二代,出国留学回来不愿从事那些循规蹈矩的普通工作,为了追求刺激而开了这家赌场。
甚至还有人说他是个在逃的死罪嫌犯,为了躲避追捕,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露面,只好隐匿行踪,在这里靠着地下赌场的生意维持生计。
这些传闻,何清欢都听过,而今天,何清欢看见了这个赌场老板本人。
和传闻中的描述完全不同,赌场老板既不十分老,却也并不很年轻。
他大概三十岁左右,脸上并没有那些地痞出身的市井气息,也没有那些富二代身上的嚣张跋扈,他的眉目之间十分清淡,像是个经常窝在家中看书的清贫学者,有一股不同寻常的儒雅气息。
他端坐在那里,腰背笔直。
很少有人能坐的如此端庄,这样的坐姿,说明这个人对自己有着极高的要求。然而这样端正的坐姿,这样对自己有着极高要求的人,出现在这个肮脏黑夜中的赌坊里,是这间充满人间颓靡气息的街角小楼,背后的支撑者。
“从来没有人坐到过这里。”老板开口,声音温润,让人感到十分亲近。“你不错。”
“谢谢。”
何清欢礼貌的回应,这位老板留给他的第一印象同样不错,让他平白多了几分好感,但也在心中激起了不小的意外,他从未想过,这间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赌场,背后站着的,居然是这样一个人。
甚至让他感到一丝亲近和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可却又想不起了。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那么,我们开始吧。”老板点点头,伸出手指了指二人中间的骰盅。
“应你的要求,规则很简单,两枚骰子,一个骰盅,我们赌单还是双,一局定胜负。”老板说。“我输了,你可以提出任何要求。你输了的话……”
“今夜我赢得的钱加倍奉还。”何清欢说。
老板点了点头。
“六叔,把摇盅人叫来吧。”老板身后的理事吩咐道。
这是老板和何清欢两个人之间的赌局,自然不能由他们二人来摇盅。
一旁围观的陈二嘲弄般的一笑,这个叫何清欢的年轻人怕是搞不清楚状况。这里是老板的地盘,所谓摇盅的第三人,都受过严苛而专业的训练,而不管是谁,场面上的局势都会对老板有利。
换言之,今晚这个年轻人不管是用了什么方法走到这一步,他赢得的钱都要加倍吐出来,他爬得越高,摔得就越是凄惨。
摇盅人很快就被那个叫阿部的小厮带过来了,是一个浓妆艳抹的成熟女子。
女子穿着极为高档的汉服,看上去做工精致,价格不菲。
想来也是这个赌场老板的品味,为自己赌坊的专业女性工作人员都配备了这样极具审美价值的装扮,在这个满是烟草和铜臭的空间中,倒也确实赏心悦目,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是远近闻名的摇盅高手,齐瑛。”
有一点六叔说的没错,何清欢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地下赌场,因为他注意到何清欢每一次来时带了多少钱,他走时就会带走多少钱。
他并不是为了钱而来,而是为了见一个人。
“老板,我可以换一个摇盅人吗?”何清欢说。
“哦?你今天带了信得过的朋友来吗?”老板问道。
齐瑛的表情则没有什么变化,她们都受过严格的专业训练,而在赌场这种环境,很重要的一条规则就是,不要随意表露你的情绪。
“没有。”
“那么不管换谁来,都是赌场请的专业人员。”老板说。“你大可放心,他们都是可靠的。”
“她就在这个赌场里,我想指定她做我们的摇盅人。”何清欢说。
“虽然不知道你纠结这个有什么意义,不过无妨。”老板说。“随意。”
“阿部,换人。”
在随后换了若干个摇盅人后,那一晚,何清欢终于如愿见到了她。
他们没有像童话一般,在某个明亮的午后,在某个街头的拐角偶遇。
他们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寻常的清晨,碰见在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小区。
女孩穿着色彩艳丽的汉服,上面绣着流云和飞鸟。她乌黑的头发盘起,缀满无数闪亮的珍珠,仿佛点点星辰。
她的妆容精致,像是从画中走出一般,美好的不可方物。
在女孩站到赌桌边的那一刻,何清欢的心中涌出了无数的思绪。
所有的流云,飞鸟,与女孩美好的侧脸,都深深印在他的心底。
她以绝美之姿行来,犹如夜晚。
晴空无云,繁星灿烂。
那最绝妙的光明和黑暗,均交织在她的眼底,是那浓艳的白昼,所无缘看见。
女孩也看到了坐在那里的何清欢,她的眼中仿佛藏着一汪湖水,映出了何清欢有些失神的脸庞。
于是那汪湖水便微微一动,就那样乱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两个人的目光短暂的交流后分开。
女孩只恍惚了一瞬间便迅速恢复了状态,就像什么事儿也没有过一样。
“这位是琳琅,我们这儿最年轻的摇盅人。”老板介绍道。“也是难得一见的美女了,难道说何先生今晚是为了她而来吗?”
老板当然看出了那一瞬间何清欢的神情。
这位年轻人今晚的目的,他的心中也已经有了答案。
何清欢意识到了自己刚刚的失态,这样的情景他事先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见到琳琅的那一刻,他仍然乱了心神。
何清欢的目光落在面前的骰盅上,变得十分坚定。
“确认一下赌注吧。”
“若我输了,今天赢的一百二十万,十倍归还。”
“嗯。不过……”老板眉毛一扬,坐在他面前的何清欢此时仿佛是一头目露凶光的幼兽,展露着并不成熟的獠牙,想要证明自己的强大。
真正的凶兽,老板见过不少,而像这样的幼兽,反而更能激起他的兴趣。
“你现在放弃还是来得及的。”老板不紧不慢的说。“想清楚,如果支付不了欠债的话,下场会十分的凄凉。”
“是,我知道。”
何清欢的声音清晰到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清。
“如果你输了……”
“我要带她走。”
琳琅望向坐在那里的何清欢,目光流转,其中不知藏着怎样的情绪。
“嗤……”老板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
围观的众人愣了一下,也笑了起来。
因为真的很可笑。
“哈哈哈哈……咳咳……抱歉。”过了片刻,老板止住了笑声。
“还以为是怎样的野心支撑你押上自己的一切……”
“哎……到底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呐……”老板玩味的说。“你有一个宝贵的心愿做赌注,仅此而已吗?带走我的一个下属?”
“琳琅的姿色的确不错……可是一千二百万的赌注啊,哈哈哈……这样的女人……简直要多少有多少啊!”
“小伙子,你可要想清楚呀!”
“不管什么要求我都能满足你,不管是想杀一个人,还是想和当红的巨星共进晚餐,或者你想要在最繁华的地段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还是说帮你开家属于自己的公司……甚至是给你一块地盘,当一个区域的头目!这一切都可以!”
“而你只要带走她?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老板的身体前倾,目光像一把利剑刺向对面的何清欢,想要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丝无措与彷徨。
“爱情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场围观的观众们也开始有人哄笑起来。
“你认识她么?还是只是因为她长得好看些?”
“我的赌注是什么,和你没有关系吧?”面对极尽嘲讽之态的赌场老板,何清欢并不恼怒,他的语气反而十分的平静,这让老板有一丝失望。
但他觉得,这个场景却十分有趣。
你见过深陷狼群的小狗,向狼王梗着脖子叫嚣吗?
嘻嘻嘻嘻……
老板压抑着想要狂笑的冲动。
“哔哔赖赖……”何清欢的额头开始有青丝浮现,显然已经要到了愤怒的边缘。
“我也不知道你们这群呆哔在笑些什么。”何清欢望向周围的赌客。
“这是我的赌局,我想怎么赌,我就怎么赌。我输了,我就付出相应的代价,我赢了,我就要拿走我想要的东西。这个女人是你的人,那我就赌她,不可以吗?”
“我想要什么,和你们又有什么关系?”
“说了这么多,难道是老板你没有信心赢我吗?”
“一个女人而已……难道大家大业的地下赌场老板,会输不起吗?”
“所以……你到底还赌不赌?”何清欢咧嘴笑了,他这副样子,哪里像个在校的学生,简直是一个发了疯红了眼的赌徒。
哦?
小狗在狼群面前露出了獠牙呀……
老板抬起头。
“好啊,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我有什么理由不奉陪呢?”
“当然赌!我再确认一次,你的要求仅此而已?”
“是。”
“信守约定。”老板的笑容猛然散去,紧紧盯着赌桌上的骰盅。“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请!”
宽大的汉服不利于摇盅这样激烈的动作,琳琅脱掉汉服的一支广袖,她在里面穿着一件白色的绷带抹胸,只露出了漂亮的锁骨,和一条白皙光滑的纤细手臂,除此之外,再没有多余的春光可以外泄。
尽管如此,在场的众人仍有无数的目光聚焦在这个女孩的身上。
琳琅看了在场的两人一眼,然后左手拿起骰盅,右手将两枚骰子分别夹在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之间。
“没有问题吧?”
骰盅只是一个简单的罐子,里面空空如也。
骰子也只是普通的骰子,平淡无奇。
琳琅将手中的赌具展示给众人,证明赌具没有被做手脚,也没有暗藏机关。
何清欢和老板点了点头。
“那我开始了。”琳琅的声音清脆,正如她的动作,犹如暴风惊雷,毫不拖泥带水。
嗖的一声,琳琅将手中的两枚骰子挥手掷向不同的方向,骰子与赌桌旁的两根柱子相撞弹回,琳琅手中骰盅一掀一盖,精准的将两枚高速弹回的骰子收入其中。
“下吧!下吧!”
何清欢没有见过这样的摇盅手法,琳琅的手中变化极快,动作更是简洁流畅。
顶级的高手能够从摇盅人手中骰子与盅碰撞发出的规律声响听出骰子的点数,然而刚刚一切不过发生在一瞬间,里面的骰子此时安静的躺着,不再有任何的变动,即便是再厉害的赌术高手恐怕也无法反应。
那么……是单是双?单还是双?
细密的汗珠浮现在何清欢的额头上。
自从在赌场偶然一瞥看见琳琅之后,何清欢来过这里许多次。
他知道在这里摇盅的女孩们,大多数身不由己,过着十分黑暗的生活。
他总是回想起琳琅那个在明亮的清晨中,美好而纯粹的笑容。
那样的笑容属于白天。
挣扎了很久之后,何清欢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那一夜他都没有睡着,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下了决心,他不要琳琅出现在满是腐败气息的阴暗赌场,他要让她过自己的生活。如果琳琅愿意和他一起走,那么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可以接受。
无论怎样的代价,他都可以接受。
何清欢知道,这将是一场能够改变两个人的人生轨迹的豪赌。
一旦输了,他就要承担一千二百万的负债,这样巨大的数额,足够任何一个他这样的普通人万劫不复。
他知道,赌场不会允许任何一个人赖账,他们会榨干你身上所有的价值。何清欢清楚那些付不起钱的赌客的下场。
他们都签下了协议,然后被秘密送入了某个远郊的研究所,被当成小白鼠,做着可怕的生物实验。
在认识琳琅之前,他从未来过这样的场合,从未碰过那些赌桌上的骰盅,那些烫金的陶瓷筹码。
然而今夜他赢了一次又一次。
那么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
“双!”何清欢几乎是吼出了那个字。
“单。”老板沉默了片刻,低声说。
“启盅吧。”
琳琅点点头,手中的骰盅缓缓开启。
何清欢的目光紧紧锁定在那里,今夜的每一场赌局他都表现的气定神闲,然而现在他的双眼中却布满了血丝,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
何清欢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坐在这样的赌桌之前,在这里押上自己的整个人生。
可是即便是人生,如果不拿来争取一些自己心中最想要的事情,那么一切都没有意义。
他也不再想要像一个行尸走肉那样的活着。
所以就是在这样一个赌上全部未来的危险赌局里,他想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