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尘灰从他指尖溜走，轻轻刮过手掌白纹的时候好似得到吸引的精灵，闪烁着白色的光。
三个月了。克兰西·凯的脑袋里突然跑出来这个数字。但这个时间不是指他离开北冕的时长，也不是他离开莫州的时长。距离灾难发生，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了。他站在一块幸存的玻璃墙上，到太阳城中心的光明塔还有数公里远。灾害——具体来说是地震。大地震，没来由的地震，至少在克兰西的记忆中，连杜撰太阳城在地震带的人都根本不存在。三个月，没有援助，没有通讯，超自然、混乱、崩溃还有破败大行其道，畅通无阻。克兰西基本可以断定全世界都或多或少收到了影响。三个月了，摸爬滚打地求生把时间拉得很长，但依然不够，远远不够，都不说治愈，身心的伤势不再扩大就已经值得庆祝了。
街上和之前差不多，除了那栋摩天楼好像又往下掉了几个角度，还有一些人经过，搬动水泥块的痕迹。他总在这些地方莫名地在意，观察已经是他的一个习惯了。只是盯着往常的街道，确认没有那些讨厌的影子后，他蹲下，一手撑住，翻身跳下了陷入地表的大楼。几个月前他还会采用更加小心的方式，现在就没有这种必要了。
安静。没有生的嘈杂，也没有死的沉闷，好像这片大地只是睡着了一样。只是寂静。
当然，也就这么一时。毕竟克兰西，还有其他人都还走在这片地上，这条街上。即使它裂开数条缝隙，即使城市里面的建筑们尽数死去。
“克兰西——怎么样啊——”人声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是陈。对啊，自己是和陈出来找黎鸣的，可不能忘了。
“看不到人。也没有影子。”克兰西再次翻身，又站上了玻璃墙上。“这里也没有。”他对着后站上来的同行者摇摇头。
陈启明出门也说不上慢，显然还没有打理好自己的装扮。穿着往常的标配的衬衫和皮裤，头发已经散下来但还没有到克兰西的程度。但这个时候谁还在意装扮，三个月来他们五个换衣服的频率早就低到让人发指了。还好不至于灰头土脸也好。
陈启明抱胸摇头，说道：“我有预感我们是白跑一趟。现在大半夜出门可不是失足女孩的问题啊黎鸣——诶克兰西，你说她到底怎么想的？”
克兰西没有多加理会，又朝着南面跳了下去，准备赶往下一个地方寻找同伴。他们还有的是时间和精力，也远没有到浪费的程度，不用停下。“去第四街道吧，我之前告诉过她那里有个百货大楼。”
陈启明则并不那么认为，不满已经写在了脸上。
“拜托克兰西…这实在是——海底捞针。我觉得找些水都比较简单，毕竟水桶水瓶不会长腿跑了”他一边跟上前一边表达着自己的想法，“黎鸣不正常已经不是一两天了。简直就和当初的江堂一样，你是没看到她当初推开我的样子…”
“她说她的头很痛。她很难受。”克兰西回复。“黎才来两天。两天前她虽然很狼狈地逃到我们这里，可没有一点伤在身上。”
不可置否，那当然是事实，可事实就是问题所在。他继续说：“所以我才感觉她有点——”
“精神创伤。会很麻烦，是的。”克兰西接下去，脚边又绕过一个缝隙。小街道基本都堆满了瓦砾和碎水泥，要去第四大道他们需要稍微绕路了。那句话没错，地震不是带来灾害的那一个，建筑才是。“所以？”他故意悬着问题，也知道陈启明的话会知道他在知什么。她是受害者，是需要帮助的人，而且又是一次团体内部的分裂。最糟糕的是，两人对这种展开很熟悉，也很清楚，更明显一点：两人都知道起因在谁。“麻烦”——那个始作俑者当时就是这么形容那些人的。
就是因为不同意那人的观念和作为，他们才离开的。可现在兜兜转转，有人有些迷糊了。
“…”陈启明没说话了，眉头皱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确认自己在想什么，陈。”克兰西回头看了他有些浑浊的棕色双眼，又转了回去。“别被带着跑了。莱克斯过了界，他赢了，你也要吗？”
声音坚决果断：“怎么可能。”
“那就对了，你不想过界，那就不要那么想，你不是那种人。不要被自己动摇了，我说过，别自顾自地绝望。黎鸣的到来和反应又让你害怕了，但这不是理由。黎鸣离开不会缓解她的到来产生的恐惧。”
陈启明有些懊恼地挠挠头。为什么克兰西总是能直接说到点子上，白纹带给他的能力又不是读心。三个月了，在他人生里接受变化第一次这么困难。灾害就算了，怪物也算了，没有救援也一块算了，全世界都遭殃，啊好好好，也不是不行，幸存者自相残杀？那也太梦幻了。现实也确实足够梦幻。就像地震的时候找不到一处稳固来找到平衡，最后的立足之地，只能靠自己来争取。
他长呼一口气，不能被压垮。被这点压力压垮就完蛋了，不就是物资不足吗，不就是集体精神衰弱甚至有些失常吗，不就是…有些疯狂过头了吗。三个月都活下来了，说倒就倒未免太无趣了。陈启明再次深呼吸调整心态，每一次他都这么劝说自己，所幸效果还是有的。白尘翻起的尘灰呛到了陈启明。他干咳了两声，又迅速两三步追上眼前的人。
何况他前面还走着一个人呢。有什么好担心的。
“那大领导家，对我们接下来怎么做有什么高见不？”他拍了拍克兰西的肩膀，“我自然是担心黎鸣的，说实话我确实不怎么抱有希望我们能找到人家。”
克兰西则只是蹲下观察白尘里的脚印，并没有怎么理会自己的搭档。别看他好像一脸高中生封顶的面孔，已经快大学毕业的克兰西·凯其实早已经是他们五人的默认领导者了。陈启明明白这家伙的执着劲。
“那正常。我也完全没有信心。震后太阳城能活动的地域还是太广，我不觉得我能找得到。何况她本人没留下什么线索而且拥有行动力。”
不要把没有信心说的那么当然好吗…我们都出来了为什么还要打击自己。陈启明很想这么说，但他实在不想和克兰西这家伙讨论这个事情。克兰西在学校里可是教授指定机器人，倒不是呆板或者一根筋，相反，各种角度来说这家伙都是教科书级的高情商，然后给他讲出来的课就不知道是什么次元的了，留下的作业更是天外之书。当克兰西说自己有个相处了十来年的朋友的时候陈启明是发自内心地怀疑，可惜克兰西不会说谎这一点母庸置疑。
“…那就这么…找？哈，要不我先回去给她立个衣冠冢。”
然后他收到了一个眼神。
“…不要那么看我啊，开玩笑的！还不都是你把气氛搞得太紧张了我这不尝试缓解吗。”他后半句眼神游移，心虚不能更明显了。
“走吧。”沉稳的嗓音和那张脸显得十分不搭调。
陈启明不知道第几次开始了单方面说教，或许算是曾经做支教老师的习惯了吧。说来也是，作为同龄大学生他却和克兰西相去甚远。克兰西看似年幼实则老成，陈启明看似成熟比稳重他都自觉低克兰西好几等。他们都从废墟里走出来，都经历了挨饿和困难，都听见临时营帐夜里那些女人的低泣，都远离了枪声响彻的地方。没有笑容，也没有悲切，或者什么别的感情出现在克兰西的脸上。怎么说呢。
克兰西是一片不会融化的雪，不知道从哪来，不知道要飘到何处去，不知道所想，不知道所愿。清清楚楚，却没法看懂。
“轰隆！”楼房倒塌的轰鸣连带着地面震动起来，硬生生打断了陈启明的思考。两人都稍微愣神，再确认只是什么坠物倒塌的声音后，克兰西反应快快速抛下了一句：“我去看看。”就果断且迅速地跑向了声源处——也是他们两个人的目的地“第四大道”。
等一下还没有喊出口，克兰西的背影已经难以企及。陈启明“啧”了一声，也迅速地跟上前。他也没忘记今天他的本分。保护这个行动派可是他的任务，也是约定。白色的纹路同样出现在他的身上，已经爬到了小臂中间。这是表现，也可能是代价。使用本不属于自己的力量的代价。
可现在想起来，总感觉被这家伙占了便宜啊…虽然也是我自愿的，可是干什么都围着这家伙转实在是不好受——
心里诽议着，陈启明追了上去。
————————————————
第四大道，很宽，左手边有百货大楼。陈还记得克兰西是这么介绍的。克兰西真是意外地勤奋，三个月就没有一天好好地呆在落脚处休整过。北冕那时候也好，现在在别墅区也好。也多亏了他的勤奋和掉的5斤肉，他们现在起码有水源保障，还能住在能奇迹般屹立的别墅里。
不过自从发现那些游荡的黑色影子后，克兰西出门的时间也减少了，现在基本也是和陈搭档出门。简单点说，就是奇奇怪怪的，黑色的，会攻击人的怪物。自从见到这些玩意起，利用它们成功离开了废墟时，他一度怀疑自己进入了穿越到了奇幻世界片场，而当白色的纹路出现在克兰西的手上，加上这些诡异的怪物也出现时，他终于不再怀疑了。
欢迎来到新世界，人类们！世界大声吆喝着传达给每一个幸存者。
好在对于那些怪物，他们还是拥有对策。一是老招数，走为上计。二是新技能，白纹。但非情况危机，陈启明不能随便用，这是两人的约定之一。
不过现在这个情况，好像也没必要。那影子的大爪子被压在了一块巨型广告牌下面，正在化作尘灰逐渐消失。而在广告牌旁是两个——人。一个熟悉，一个诡异。
躺在地上，看起来不省人事的草灰色毛色的那一位就是他们今天的目标，黎鸣。而另一位——一头白色实在扎眼。莫约18岁成年的模样，面容清秀、蓝眼发光、等等暂且不论，光是穿着就完全没有幸存者的样子。宽松白衬衫做外套，内搭一件青色T恤，还有淡色的七分裤，好像还背着灰色的双肩包，好像是来太阳城的一般路过游客一样。对方也明显注意到了两人，甚至笑着挥手打招呼，在已经是废墟的路中间那么格格不入。
陈启明刚迈出一步想要看看黎鸣的状况，克兰西的手横得很是时宜。这个肯定说不上友善的动作也被对方看在眼里，克兰西注意到了女生表情那瞬间的变化。
“这是你们的朋友吗？”声音响亮清脆，“我刚好路过，发现她倒在这里。她好像发烧了。”她露出担忧的表情，同时往后退了一步作为让步。
“做好准备…”陈启明听见克兰西极低的嗓音传进自己的耳中。她很危险。陈启明在心里摸了一把汗，身体绷紧。
两人走上前，陈启明开始查看起黎鸣的状况，陌生人说的是对的，她是在发烧。“好像没有什么外伤。”
克兰西则把注意力放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他上下扫过她露出的皮肤表层，可是没有，没有哪怕一点点白纹的痕迹。他询问起来她的名字和来历，然后得到了回答：“我叫米莉安娜。从约克那里过来。”她露出笑容，像是初中生在讲台前介绍自己一样。
“约克…？”不是本地的幸存者。这个信息如巨石砸中了男孩们，陈启明眼睛好像铜铃那般瞪大，不敢置信地看向米莉安娜。如果搁三个月前，大概就是看见外星人降临到自己面前一样让人激素过载。
料到两人的震惊，自称米莉安娜的女孩继续道：“我和我们幸存者的队伍——LUL一起来到太阳城的。想暂时在这里落脚。”她稍微顿了顿，给两人时间消化信息，然后继续保持微笑说：“我们希望能营救更多的幸存者和我们一起。”
陈启明有些失语，嘴唇颤抖说不出话。克兰西则突然站起来，搀扶起黎鸣的同时冒出了一句：“谢谢你救了黎鸣。”
“我是克兰西·凯，他是陈，陈启明。愿意边走边说吗？”
————————————————
约克城遭遇了海啸。不知级别，根据描述米莉安娜的描述，浪潮已经有有三十层楼高，已经比任何数字级别有画面感了。他们集结了大约三百人不足的幸存者，离开了约克城。为首的是名为拉娜·奥古斯特的领导者。她分析了一边条件，最终选择了离开约克，到别处寻找庇护。
“如果没有，那就获取。”
“如果毁灭，那就向前。”
——by LUL名誉管理者 拉娜·奥古斯特
————
“所以是那个叫拉娜的，组建并领导你们的队伍？”陈启明的比前面背着黎鸣的那位好说话的多。“是的。我也在积极帮忙，这次就是作为先遣侦查员和部队分开行动了。”米莉安娜遍陈述着事实，想着用什么来证明自己说的是真话。
“怎么样，有兴趣加入我们吗？”米莉安娜又跳过一块石块，活像16岁的小丫头一样。
“关于这些白色的纹路，”克兰西又一脚踩进了雷区，陈启明都不由得缩缩肩膀，为他的话题敏感度感到悲哀。“你们知道些什么。”
承认比两个人想的都快，说出来的语气也好像是选择自己的下午茶甜点一样：“我们部队很多人都出现了那些白色纹路，并且拥有了...”她斟酌了一下用词。
“...超自然能力。”
稍加思索，她还是选择了摊点牌出去：“是的，我们队伍里不少人十分忌惮拥有白纹症的人。但拉娜并没有直接表态，并依旧坚持幸存者平等。”
“不必担心什么的，我敢保证。凯先生。”这句话她说的无比坚定。米莉安娜不瞎，不可能没有注意到两人手上根本没有加以掩饰的诅咒的痕迹。而他们三人成列，没有人看到米莉安娜眼中燃起的火焰。
陈启明的发言加入了话题：“那我可以好奇一下吗？跋涉先不说，你们路上肯定也有那些…影子吧？”
又问到地方了，米莉安娜笑笑。
“当然。”她俏皮地说到。“可是如果要问‘我们怎么消灭影子’的话，我得留个悬念了。
“不过可以告诉你们别的——不用害怕那些黑白影，而且这里徘徊的都是很简易的怪物了。只要攻击他们的核心就可以了，一般都在胸口，就算不能消灭，逃走也还是绰绰有余的啦。”这其实是两位都清楚的事情。但两个人都没有多说什么。
废墟之上，三人在布满白尘、水泥块和裂缝的大道上行走。尘土和废墟作伴，风声和空寂相随。每一处大地都十分适合恐惧的繁衍和传播，令生者退无可退。残存的楼房默默地凝视活物使人心里发毛，被风化的墙角都为灾难增色，空气里腐坏的味道让人既恶心又烦躁。
死亡、衰败依旧大行其道。
而人将反其道而行之。
————
走回别墅区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虽然他们现在已经没有午饭这个说法了，但是确确实实已经过了午饭点了。矮的房子也不见得能尽数幸存，他们两个人找到一间满稳固、除了三楼区域被砸碎以外没有缺点，甚至影子们都不怎么靠近这个地区，简直是完美的落脚处，就是不知道原来这个房子的主人去哪里了。陈启明怀里一沉，没有立刻倒下去也退了几步。“嘿克兰西——”再怎么说我也是你学长好吗，虽然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都远比不上，但好歹年龄还在这里啊。
“你先带黎鸣回去休息。”
陈启明看看米莉安娜，又看看克兰西，最终还是先走近了歪斜的大门。说来有趣啊，破坏总是比建立简单多，这一条放在哪里都是通用的定理，当然也包括信任。倒不是因为莱克斯在北冕的那一出，其实克兰西本人就是这样的。
得到他彻底的信任，那也要拿出等价的交换才行。
克兰西在她面前站定，风吹动他有些乱糟糟的粽发。
“我希望能信任你。”啊，老套开场。
“所以希望你也能拿出足够诚意。”米莉安娜被一句又一句不搭调的话说得一愣一愣的。
“我并不急于达成信任关系，其实即使是利用也无所谓的。”就像莱克斯那样。本来即使是利用性质的团结也不是彻底的坏事，但他把那个漩涡中间的家伙想得太好。克兰西言简意赅，表达犀利，米莉安娜的表情明显有些僵硬，不知道怎么应付。“但我要确认的是，你会不会造成威胁。”
在这个男人面前没法撒谎，因为他不会撒没有意义的谎，而且还了解撒谎。看到那双蓝色眼睛，米莉安娜的脑海里莫名崩出这么一个结论。
“所以，请坦白身份吧。”稳重的声音不容拒绝。“至少关于你能做到的事情，请不要隐瞒。”
米莉安娜感觉自己像是坐在谈判桌上了，但是现在她还尝试着扳回局面：“凯先生，我长相是有点与众不同，不过我真的和你们一样也是幸存者而已，我也没有白纹症。”
米莉安娜还不知道自己很快就笑不出来了。“…你知道我是他们五人的带头人吧。我需要做的事情很多，负责勘查地形，发现威胁，寻找资源…”
他刻意顿了顿，对方却只是挠挠脸表示自己并没有跟上话题走向。
“所以三个月来我走过的地方很多。”
“当然包括第四大道，因为那里有一个百货大楼。”米莉安娜依旧没有说什么，但提到的第四大道——
“就是我们遇到的地方。”
克兰西双手环抱，继续盯紧米莉安娜的双眼，最后抛出了问题：“那么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吗，关于百货大楼二楼的电子屏和水泥墙柱会出现在路中间的原因。”
恍若惊雷一记狠狠地击中了米莉安娜。“那里我可没少去，每块水泥崩坏的样子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好像被猎鹰抓住了破绽的野兔尝试强装镇定，她勉强挤出笑容回复：“凯先生，我不是说了我只是路过——”
凯的打断和发言则让米莉安娜的笑容彻底僵硬在脸上。“为什么叫我先生？”
“只看我的长相，第一印象难道不应该是高中生未满吗？”长相两个字他咬的很用力。米莉安娜睁大了眼睛。
这场相遇，胜负已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