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阁下。”
她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微笑着向餐桌上的同僚寒暄。
“早上好——我想今天那些英国人也不会开战的吧?”
“兴许不了,但即使他们来了,我想我们英勇的莱斯将军也一定会带头冲锋的。”
少女拙劣地模仿着贵妇们专断了的掩唇轻笑,于是多添上了少女独有的韵味。那笑声里藏不住温柔的讥诮,也是少女的嬉闹一般。
“您可万不能谬赞我的。只有您才是法兰西的救星呵。”
士官素来知道他的统领早已厌烦了此类的奉承,但这种往来间含嘲带讽的小把戏却像一种暗语,总在不断生发效用。
果然少女也在雪白的俏脸上挂起带着几分恶意的笑作应:“那就是您在说胡话了,只有像您这样勇武的精锐,才担得上英雄的头衔呢。”
如若是往常,这种游戏会一直持续到一方无以为继才会结束,而胜利者则有了在一整天里用“英雄”“救星”一类的字眼小小挖苦失败者的权利。若是少女赢了,同样的问候就会在一天之内不知多少次与士官擦肩。即使是在残酷的战场上,也会在偶然相遇时,收到一个简易的笑容与一句缩略了的“大人”。
这种游戏,曾是最工于交际的贵族的士官总是输多赢少。
但是今天的士官显然不愿意只在着上面消磨尽珍贵的时间。他军装领上露出的脖子那里,绕着银白色的项链,似乎虔诚地坠着圣像一类的附身符。
“我想今年的战事多半已经到头了。”他指向营地外白雪覆盖的净洁世界,晴日落在雪上,又将分明的耀光捧向天空,“如果您不介意,我想邀请您一道,骑马游雪。”
于是少女又笑出声来:“怎么?这样就认输了吗?我却是万没想到像您这样的人物,今天居然会有雅兴邀请我一介粗人赏雪去,我最亲爱的法兰西的英雄?”
“倘使真是如此也不错,”年轻的爵士用吟诵圣诗一般虔敬又卑微的声音对自己说着,“也许英雄正是与英雄最能相知的。这样就足够了,足够让人心满意足了。”
少女当然没有听清也毫不介意他的呢喃——她永远是这样,她的目光指向前方。她只是拉着士官的袖子,用快活的语调回答着,像是在歌唱:“那么走吧,现在就去吧!”
于是士官就这样被一路牵到了马场,某种莫名的情感使他一度觉察到梦境一般的不真实感,一直晕乎乎的,直到茫然地登上了马背,无意识地追随者那个威武而娇小的身影,看着她玩心大起,纵一匹枣红马在学弟里,用清浅的蹄印周折地绕出一道道圆圈,然后跃动、旋转、要飞舞到天上。少女卸下了沉重的头盔,一头长发便四处纷扬去了,在空气中沾惹风撩拨雪,长发的每一寸都如此透彻地浸散了凉风。寂寞的世界便均分到了在她每一个姿态间都丰足的活力。
他只是止住马蹄静默地候着,目睹着生命的飞扬与飘散。身下黑马也安分地呆立,柔软的目光黏在欢腾的红色幻影上。
许是独自的欢笑使她厌了,少女又催着枣红马悄悄挪回了士官身边。
“文化人的自矜与英雄的骄傲使您鄙薄骑马的乐趣吗?”
少女倔强地把枣红马的头扳向另一侧,那匹沉默的黑马正正轻轻拨咬着它的鬃毛。
“即使是骑马的乐趣在人间绝景面前也会黯然失色。”
士官不去看近在身旁的少女,反而仍然目视着前方,就像他所说的只是所谓雪景一样。
“真是那种文绉绉的怪调子呢”
少女仰起头扮一个滑稽的鬼脸,士官却能从两颊上的绯色察觉到风与雪与树与天的精灵,是最轻盈又无依的,却唯独流连了此处。天空中又飘下雪花,少女又是一阵笑声。
雪是纯白的。
“要不要稍微走走?”
“把马留在这儿?”
“嗯。”
“啊,那岂不是让某匹黑马又能仗着英雄的荣光欺凌弱小了?”
“才不是欺负呢。”士官拽了拽缰绳,那红色的头颅就反回来依在黑马的脖颈上。
“那么就恕我冒昧地领受这份荣光了。”
少女的,由衷的笑颜长在。愿她长在。
“你这不也是文绉绉的吗?”
“这是为表对英雄的崇敬的模仿。”
身前是完整的脚步,身后是排列整齐的足印。树林是沉默又孤独的,因为他不会走路。人间的声音只小小占据了一个角落,所有温度也只在这里。
士官忽然从内袋里取出一叠信纸递交给少女,小字排布得密密麻麻。
“我希望您,能收下它。”
他的眼光只望见远处无边风景,是空阔的白色,落在少女修长眼睫上的雪在融化以前,白得透明。少女透露生气的脸也是白皙的,那只伸出在空中的手同样素白。他的双眼里,是浓烈的纯白幻影,于是迷茫了所有感官。
但这纯白在下一秒便被打破了。少女脸上升起红霞,却并非是出于羞怯。
“您在嘲笑我吗?我并不能读的。”
“我不是?”
士官陷入了尴尬与恐慌之中。他急迫地想找出解释来安抚少女,可脑子里只剩下徒有其表的体面礼节,连半句话也想不出来。他是多么深恶痛绝这门他前半生所浸淫的学问啊。
不过少女很快就宽恕了士官的失误,只要她看出了士官的窘迫,她就已经赦免了他背负的全部罪责了。
少女仍是用着那种轻快的语调说着:“但是不要紧的。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去找识字的人来为我读。”
他略微抬起头,便迎上了少女询问般的目光。明明少女还什么也没说,士官便在心里坚定了决心。
“不……不需要那么麻烦的。”
“怎么?”
士官又质问了一遍他的内心,果真是如此想着的吗?果真不会后悔吗?下一秒到来的是回声:果真。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地用他的双眼回望着少女深邃的瞳孔,于是发现那蔚蓝深处的玄妙:“当您需要的时候,请您务必,来找我。无论何时,我都会为您诵读的。用我此生所有已取得与在前方等待着我的荣耀、伟大的主愿意赐予我的启示与救赎为誓约,向您效忠。”
“不……这太重了……”
“不。一点也不。一点也不!”
他下意识就想迎上去拥住少女柔软的身子,然而他最后的理智使他克制住了。他尽力地使他的眼神显得更为真挚,可他又立即为这种卑劣的投机取巧而鄙视自己。
少女眨眨眼,仿佛还没有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那么,不如现在……?”
“现在?”
现在?士官愣住了。紧接着他赶忙用他所能想到的最大的声音喊出来:“现在除外!”
没有任何礼节可言。从这里声音或许能一直传到营地。
他觉得自己这样好傻,于是羞愧地低下了头,为他自己的失态而感到耻辱。可当他听见了少女忍俊不禁的笑声,他又开始羡慕滑稽的小丑了。
“好的。不会是现在。只要到时候您不会介意一个没文化的村姑的打扰就好。”
“永远等待着。”
士官颤抖的声音里甚至包含了某种类似于虔诚的心,他双手叠在胸前,敬畏使他下意识鞠躬。
少女又是轻轻一笑。
“好了,那么暂且不说这个了。您会跳舞吗?我记得您的出身可是相当优越的。”
少女笨拙地在原地转了个圈,像是强调她所指的舞种。然而其实并不能分辨的出,至少单看她如此简陋的一个动作。
何况士官只知道望着那双马靴在雪地上留下的弧线出神。他想着冰寒的雪抱着靴子融化成了水,靴子里那对灵活的脚却仍然温暖又素白,在这一瞬间里忘我地勾点大地。年轻的血液开始滚涌燥热,又要滴出几滴带着浅浅幽香的薄汗来。
“不,并不擅长。”他仔细将记忆中那些贵族们僵硬又机械的肢躯同眼前少女任由天性主宰的身体相对比,便意识到即使是能凭舞蹈在国王的舞会上获得赞扬的舞者,也不过是个四肢疲弱的老人:“所谓舞蹈,宫廷里那些传说中精编细排的乐舞,恐怕还不如您。”
“莫非是我们的游戏还没有结束吗,先生?您还是不要再奉承我了,我怕我会信以为真的。”
“我怎敢对您虚与委蛇。”
“那真是感谢您的推崇了。但是我还是希望您能教我,教我如何跳舞。”
士官惊奇地望着她,一旦得到了肯定的颔首,胸腔里那因长年空乏而麻木的器官便又一次燃起火来,血液涌上头脑与双眼,即如同暴雨中的莱茵河,炽烈滚腾出激奋也带着舒缓的水流。他甚至是惶恐着迎上前去,略微低头便有神往中的面孔最清晰地呈现在眼前,要占据每一根视觉的感应。反复珍重才轻轻握起了那只递来的手,指间能拂过其上一两小茧,而除此以外都是光滑柔软的少女肌肤,紧贴着自己的手。体温也随着相接的皮肤传来,一直穿入血管深处,用力握紧了还能觉察到那健康强劲的脉搏。
他应该去指点少女生涩的舞步,可他几乎只是在盲目地迎合着,追逐着玄奥的默契。口中哼唱着伴曲,却像是无意识的。虚搂住的纤腰若是不小心贴上了士官放在她背后的手,他就彻底分不清是在哼着四三拍或者是别的歌谣,亦或是从未听闻过的小卡尔曼了。但当他的心逐渐平静下来,曲调便成了精心捏造的罗曼蒂克了。
他低头望见的那双碧蓝眸子,如今也正望着他的。就像是堕入梦中,或是沉沦在远洋,或是游行在浩瀚天空还要更向上。旷野拦不住风马的疾蹄,驰骋,腾跃而去,然后凌空而起,飞向远方,化为狂热的巨龙或是炽烈的不死鸟。
还是一只小小的不死鸟吧,一道火红的影子,徘徊在太阳的东方。鼻腔中攒动着清香,从少女身上飘来,却不是任何东方能寻见的香料能媲美的。这清香必然也不是人类向来拥有的,怕也不是上帝所能赋予的,伊甸园里难道能养出来吗?也许最奸诈的蛇会用他的蛊惑捏造出千分之一毫来,但又算得上什么呢?他要追随着这个小小的暗示一路漫到天上。
一支舞曲便是一小杯葡萄酒,如此延伸得悠长便把他灌得烂醉。当失去了手中的温玉,不死鸟也失去了新生。
“礼俗里是不是会以吻手礼之类的结束,阁下?”
少女小心翼翼的发问,生怕会因此唐突了贵族出身的士官。可她当然不知道此时士官心中的惊喜甚至要从失落中溢裂而出了。
他觉得自己几乎是夺来了那只伸出的手,尽管事实上那却是相当轻柔的牵也引。少女如同睡着一般,睫毛遮住了双眸,士官便自知不能惊醒了她或者别的美梦。他细细记下这满眼的白色,与雪相映衬里勾勒出女子光洁的皮肉,在那之下透出血管的青印,其中的血液是炙热又冲动的,当然不会是他所知道的那种迂腐的深蓝色。纤长的手指不自觉划在他的手心上,如同幼猫的舔舐与抓挠,更让他躁动的内心难以安分。
他将那只手举到唇边,灵魂的冲动几乎要让他下跪顿首了。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手背上过分漫长的停留,知道不谙礼节的少女也觉得失礼而轻轻抽动那只手,他才恍然醒来,面有愧色地松开了那只手,勾起的手指是分外犹豫的挽留。他几乎没能捕捉到,少女用另一只手摸索着那个看不见的印记时,脸上又露出的青涩羞晕与微笑。
他有一天会忘记一切,也许就在明天,也许永远也不会到来。但是就算到了那一天,他也不会忘记这只握住旗帜的手曾在他手心里轻轻颤动的瞬间,连烈火都洗刷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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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这不是个喜剧走向的故事吧?”
我努力回想着有关身为历史原型的两位主角的故事,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好下场的样子。
“嗯……是的呢。我暂时也想不出来该怎么结束。一想到最后还是会回到同一个改变不了的结局就变得不晓得怎么写下去了。”
高桥仍然望着窗外,窗子上反照出她那望向虚空的表情。时候已经不早了,太阳偏西,日照昏黄。
“所以才一直留在这里吗……”
“嗯嗯,就是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