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后一张了。”
高桥终于转过头来面对我。她的手里是两张份的稿纸，其中一张被撕了半张。
“这是……？”
“本来写了一点结尾的地方来着……后来就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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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要升任将军了，要做莱斯将军，法兰西的将军。即使不是法兰西的英雄，也是顶气派的。威风八面，万众倾倒。
他从那个男爵起，添管加爵，授勋获权，马上就要取代曾经某人的地位了。做这个，伟大的、公正的、虔诚的国家的将军。去侍奉那勇敢的、智慧的、仁爱的国王。
当真如此了，为了人民这种伟大的理由，赐予他的救星以公正的裁决，借用虔诚的信仰为审判正名。勇敢地派出使徒去媾和，智慧的利用了一位女子不会读写的弱点使她伏诛，最后仁爱地抚慰了永远笃信着他的人民。
“如果您以后接替了我——您一定会，以您的才能，这是必定的——我希望你记住，一定要为了法兰西，为了主，领导我们最可爱的人民去战斗。”
他还记得那最后一次见证的昂扬斗志，燃着满腔热血。升腾在眉目间的是，那焚到了尽头，于是极璀璨一如星辰星辰的激情。她依然如同她手中的利剑，锋面上披着神圣的三色旗。
必死的仲裁从天而降，严明的上帝许诺信徒以权杖和圣光，于是圣女被宣读为有罪。即使罪状或是火焰不会让她落下眼泪去玷污她的英勇与圣洁。
但当她伏在他耳畔，唇齿翕动间含着湿润的呼吸，似乎最是渺远了：“我一直倾慕着您，如今便成了永远。”他听出了潜藏其中的颤抖，冰凉的清液滑落在他的脖颈，寒冷、空白。他猜得出少女一定是搜肠刮肚才尽可能措辞委婉。他想笑她可爱又天真，僵硬的肌肉却牵扯不动了。
一叠纸从冰冷的衣袖间塞到他的手里，粗暴地揉成了一团。他想抓住那只发冷却仍然柔软的手，想在那手心里再放回他生平最是字迹工整的书信，为她轻声吟唱上面他永世不忘的一字一句。但是来不及了。教士和士兵们围了上来，粗暴地将那句从未如此脆弱的躯体拖了去，松香了圣光笼罩与祝福的火焰。无畏之人，在恐惧，在颤抖，在啜泣。
“恭贺您将升任指挥官，愿您在荣光的战场上建功立勋。”副官向他道喜，脸上表情却是最死板的贵族式的微笑，像是个活动的假人。
“相信您的才华也终会得到赏识。”
当他走出寓所时，一群士兵证围在门口，纷纷向他道贺，他便自觉拿捏出高高在上的威风架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接连不断的称誉，分明就是个标准的年轻将军。
他想调动起心中或许依旧存活着的“为了法兰西而战”的念头。也许他还能高呼一句“法兰西万岁”，但他那多半只是恭从于所谓世道。胜利、国王和教会，到底该信仰哪一个呢？然后还是要为他献上忠诚。也无所谓了。一百年里最辉煌的星辰曾划过法兰西的夜空，如今泯灭了。也许他该追着那道最后的尾光道一声歉疚，但还是不了。法兰西、英格兰、随便怎样都好，又和他扯得上多少关系呢？——除了奥尔良，如果不是的话哪怕是普鲁士或者别的人来了也都无所谓了。
几个爱闹事的士兵提议要把刚升任的将军抬起来抛向天空。这是他们心目中最合适的庆功。
一群人围着他把他抬了起来，他心中忽然空荡荡的。四面八方，似乎都有无穷无尽的声音。笑声、交谈、或是别的杂声。但他的耳边似乎有个真空的播磨，于是所有种种便都无法传达了。或是就像千万里外山峦间的呼喝，重叠回荡却听不清晰，也听不明白——他觉得那应该是天空之下另一片土地的子嗣所精通的语言。
视野里的人头或是手都察觉不到了，于是只剩下那一片蔚蓝的天空，也是空落落的。他觉得那天空也是他从未见过的澄清与纯粹——天空怎会这样地蓝着呢？还有纯白一色的柔软的云，不知所往，只是慢悠悠、懒洋洋地向着一个远方静默飘着。他记得只有风会让云似这般漫无目的地乱飘，于是就感受到了从人群缝隙间挤进来的风，吹在脸上，有些清凉。
然后他就闭上眼睛，去听唯一的风来去的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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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里真的没有结束吗？”
读完了最后一行，我分明觉得所有该有的故事都已经结束了，即使再往下也不过是后来蓝胡子的故事了。可是高桥摇了摇头，咬紧了嘴唇。
“没有结束。没有结束！”
“可是故事已经到头了哦？”
这样子的高桥全然一副闹别扭的孩子的样子，固执地在改变不了的事情上死犟。
看她那隐隐有些充血的眼睛，我觉得如果我再不依不饶，她就要直接哭给我看了——我说真的有必要吗？
“所以因为这个才撕了一半吗？”
我说的当然是后一张被撕去一半。高桥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喜欢？”
点头。
“因为是悲剧？”
点头。
“可是只能这样结尾了啊。”
我擅作主张地把所有现有的稿件统统收到了一起，打算先收在我这里，至少先让这姑娘眼不见为净吧。但是高桥伸手拉住了我的袖子，然后从我的手上又把稿子全都拿了回去。
“不一定。”
“不一定什么？”
“还可以有别的结局。”
“可是这就是悲剧的故事啊……”
我有些无奈地冲她苦笑。就算是高桥大师，如果只是在这样有限的展开里，也难以施展拳脚吧？这样子最终落得个作茧自缚一般的结尾也不是你的错。终究只是一个故事而已——我是这么想的。
但是高桥极认真地望着我，好像已经听见了我心中所想，于是用她略微泛红的眸子否定着。
“那就不要结局好了。这个故事没有结局。”
“这不只是在逃避吗……”
“不是好的结局，我宁愿不要结局！”
也许是太过认真了，也许是忍耐到了极点，她几乎是喊出了这句话，从夜莺含血的喉咙里刺穿了夜色的绝唱。她的泪水从眼角溢出，她绝望地咬紧了嘴唇，呜咽声便从那唇齿间泄露。
我该说什么？！不对，这个也不应该是我的错吧？！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现在教室里没有人……不对啊？！本来就不是我的问题啊？！
高桥用手遮掩住落泪的脸颊，我只能看见她低头时的一头长发，丧气地顺从重力。手足无措地我，伸出手傻杵在空中，犹犹豫豫地凑了上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似乎努力了半天，终于又克制住了落泪的冲动。她又背过身去，这次把头埋在了我看不见的地方，窗子上也没有她的倒影。
天空从昏黄化为残红。
“抱歉。”
我沉思了半天终于不咸不淡地冒出来这么句话来，刚一说出口我就自觉蠢透了，甚至想把这句抱歉吃回去。但是很可惜，我跨不了次元，这里也不是漫画，没有对话框我也吃不了。
“没事。”
高桥的声音有些沙哑，也许是因为刚才哭的。
“那就好。”
又是一句蠢透了的回答。突然觉得如果有恋碍选项这种东西也挺好的啊？！不用做自己做选择的世界真是美好呢。
一直坐在她背后的我一直望着她的背影。我记得上次高桥写的作品就是和背影有关吧？确实是个美丽的背影，但是至少面对我吧？！
“所以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高桥又开口了。
“所以什么？”
“我不喜欢悲剧，不喜欢BadEnd，哪怕没有结局也一定讨厌这种结局。”
“嗯……”
“所以这样的结局，我都不要的。”
她如此地宣言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