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见，陛下。”
人高马大的壮年男子行礼以后，便一直伫立在书桌前。“作者”打量着那张五官粗犷的脸，以及因为胡茬而泛青色的下巴，又看了看他穿在身上的麻布袍子。
以隐修士的标准来衡量，光是看一眼就会觉得是个可疑人物。
大概是厌烦了军旅生涯的骑士之类的吧。
“您看上去依旧康健呢，即便这里远远比不了佩斯布达大学的教师宅邸。”
“让心灵获得平静的住所，是不分奢华与简陋的。”
“您还是老样子啊，教授。”
教授？
敢情这位壮汉还是个读书人？
穿越者努力说服自己不要流露出心底的惊讶，并暗自感慨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读书和祷告罢了，唯一有些遗憾的是，不能够再像之前那样给学生们上课了。”
“在这一桩事上您还是饶了朕吧，朕和教会的关系一直以来都还算不错，总不能因为您的缘故就和冕下闹僵呀。”
欧仁妮长叹道。
“在这件事上我也很理解陛下的立场，可是，既然朱庇特神的宽宏胸怀容得下这等污浊的圣职者，那么一定也不介意有人发出偏激悲愤的指责。”
“然而你口中的污浊的圣职者可是有权有势的教会诸侯和紫衣祭司，而你本人却不过是个被学生抛弃了的教师——”，女皇用交握的十指支着下巴，视线避开克莱修司的审视，“老实说，当初那件事仅仅以辞退而结束，已经是你的幸运了。”
“......”
花费了有一阵子时间，克莱修司才终于松开了紧握成拳头的双手，用恢复了平静的声线答复道。
“我很感激陛下暗中所施予的援手。”
“罢了，罢了，朕并不是来这里找您谈这些陈年往事的。比起这些，朕倒是更希望教授您能够好好解释一下这一次的上书。”
“假如陛下是在说扩建广场和改变利沃夫城镇布局的事情，我认为请愿书已经表述得很清楚了吧。”
“不要在这种时候卖关子，教授。”
“嗯，那我也就直说了吧，请愿的士绅中曾经有人和我是同窗，于是顺理成章地想起了在修会隐居的本人。像这样不过是代笔一般的举手之劳，我这边自然不好拒绝，也就姑且署了名......”
“举手之劳？”
欧仁妮打断了克莱修司修士的陈述，然后又一次叹气。
“我知道您是一个热衷尘世事务，听凭本心行事的勇者，就算暂时蛰伏在偏远的修道院，也绝不能够按捺得住性情，可是至少不要总是这样大胆的行事啊。”
“我认为这些市民的请求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即便这样的做法和所谓的传统有所冲突，可时移世变，几百年前的做法既然不合适，那么就应该坚决地撤换”，克莱修司用丝毫不见退让的眼神回应着皇帝的批评，“从道义上讲，将教会和王侯平白占据而无大用处的宝贵地段让出，对于城市以及居住其中的人民来说是一件幸事，而让出土地的一方也并未损失什么正当的权益。既然如此，那这件事便完全有值得去做的必要。”
“要是现实是按照道义运行的话，那它便不再是现实了。”
欧仁妮垂下眼脸。
“朕的别宫和园林暂且不论，公然把教堂设立在城市的边缘地段，只要哪个有心人稍加利用，会衍生出朕和教会失和之类的谣言也是不难想象的事情吧。”
“皇帝必须仰赖和教廷的友谊，我想奥托大帝绝不曾这样想过吧。”
这家伙早晚有一天要祸从口出。
履行传声机义务的同时，“作者”做出这样的判断。即便是接受了现代社会教育的穿越者，都明显感受到了这位学者说话间的不敬，真难想象对方是生长在一个等级社会中的人。
或许正因为是被阶层之分压的气喘吁吁，才格外激发了叛逆的精神吧。
“奥托大帝只是一个死人，而我们还活着，必须面对现实。”
“关于这一点，我没有反驳的立场。说到底，虽然对于教会有着种种的质疑，可我现在却是靠着帕诺尼亚院长和兄弟们的接纳，才得以享受宁静祥和的生活。”
“您能够明白这些就好。”
富有火药味的话题告一段落，皇帝和学者以聊家常的语调继续了下去。
“利沃夫的确是个避暑的理想之地，不知道这里的冬天又会是怎样的情况。”
“仰赖这伴湖邻山的地形，这里的冬天并不难熬——难道陛下打算在这里一直呆到下半年吗？”
“当然不可能，朕现在可还没有到能够悠然隐居的地步，再维持半个月的巡视，之后就会径直返回佩斯布达了。”
“嗯，如果陛下有一个可以托付家族事业的孩子，那么在这里颐养天年也是没有关系的吧。”
“......”
劝诫身为家族独苗的主君早日诞下子嗣，这是情理之中的谏言。欧仁妮已经25岁了，身为皇帝却还没有定下婚约。一方面是家族延续的义务，另一方面还有政治联姻的考量，总之婚姻大事也是该走上这位女皇帝的人生议程了。
眼见欧仁妮沉默不语，隐修士总算还是知道点到为止，于是又换了一个话题。
“恐怕主持播种祭典的官员和教士们已经急坏了吧，明明是寓意一年农作伊始的重要仪式，刚戴上帝冠的领主却迟迟没有返回首府，不，现在该称呼佩斯布达为首都了呀。”
“这件事也是没办法的，虽说延后日期确实不是个好兆头，可谁叫今年注定会是个多事之秋呢。”
所以没办法的原来是要倒霉这样一件事吗？
惊觉到这句话里的自暴自弃，原本忠实履行传声机职责的某位工具人顿时紧张起来。作为凭附在这位皇帝身上的魂穿者，现在自己的命运可以说和欧仁妮的成败捆绑在了一起，维斯塔王朝的战车折戟沉沙之际，自然就是第二次人生划上句号之时。
“适应皇位的过程总是危险的，这一点无论是在任何一个君主国都是相通的。”
“在卡斯坦丁帝国也是一样吗？”
“作为君主世袭的国家，下任的皇帝从确立储君之位开始，便不得不生活在一个与所有人为敌的世界了。”隐修士摸了摸满是胡茬的下巴，沉吟片刻，“在条件充裕的情况下，继承人会被自己的父亲或兄长加冕为共治皇帝。只要出现继承人不清晰的局面，就会同时冒出好几个宣称帝位的野心家，一旦内战爆发，一切便只能托付给手中的刀剑了。”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对方也和朕的处境差不太多啊。”
“嗯——难道说？”在错愕稍许以后，克莱修司似乎意识到这句话隐含的前提。
“以朕所知，是在五个月前发生的事情，详细的过程朕也不太清楚，总之就结果而言实在是一桩好事。”
这位学者毕竟是货真价实地处于隐修状态，许多消息会滞涩也是难免的。
“我记得巴西尔一世仍在世的儿子中，年齿最长的，是那位以贤良和智慧见称的哈德良吧。”
“继位的皇帝正是此人，不过就朕所知，他并没有被加冕为共治皇帝。”
“据说巴西尔同他这个儿子彼此厌恶，巴西尔是在二十多年前从米海尔皇帝手中夺得的帝位，而他的正妻同时也是这位米海尔皇帝的情人。”
“是这样啊。”
贵妇人的偷情在神圣帝国境内也是时有发生的事情，所以欧仁妮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吃惊的，这种平静也顺势感染了穿越到这异世界的复读机先生。
“到底哈德良皇子是米海尔的私生子，还是巴西尔的嫡子，这一点没有人能够说清楚。巴西尔皇帝自然也就不可能根据传言就驱逐这样一位优秀的继承人，但私底下，父子间的相处可说是形同水火。”
“不愧是一直在研究卡斯坦丁的老师，连这些消息都了如指掌。”
“往年从商人那里听来的捕风捉影般的传闻罢了。话说回来，终于登上皇位的哈德良已经派出使节来到佩斯布达了吗？”
女皇点了点头。
“......”
克莱修司环抱双臂，许久不再说一句话。
“闲聊的话题说得够多了，今天倒和您谈谈正事吧。”
“您是打算让我来说动院长出面吗？”
“是的，而且由教授您出面，那些利沃夫的士绅们也会膺服吧。”
“知道了，我会试着去和院长阁下交涉的。”身材高大的男子露出了苦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