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手按在满是凹痕的石柱上，听凭雨打风吹而形成的粗糙感从掌心延伸而来。帕诺尼亚院长回想起自己选择成为院长那会儿的事情。
不知不觉间，都快二十年了呢。
在罗穆卢斯作为神学院的首席毕业时，帕诺尼亚被认为是终有一日将要承继三重冕的优秀青年，即便他自己也多少认同这一点。身为名门次子的他，按照家族和师长所期许的那样，理所当然地优秀着，在毕业后担任最富庶之一教区的牧师，然后被某位紫衣祭司选为助理，辅佐对方成为上一任的教宗，紧跟着自己也成为了史上最年轻的紫衣祭司。
青年时代的帕诺尼亚就这样走在命运的坦途上，浑浑噩噩，却又无比幸运。
直到人生的第三十个年头，在一场瘟疫所铺就的昏天黑地中，帕诺尼亚眼见无数生命的消逝，而作为神所宠爱的紫衣祭司，却无法分给那些蜷缩在收容所内的难民哪怕半分神灵的祝福。
即便在教堂里祷告终日，即便用上鞭刑加以苦修，也终究没有一个人获救，每一个他为之祈祷的病患无不是一步一步情况恶化，最后痛苦地死去。
“护佑帝国的朱庇特神啊，给予人们康健与痊愈的福玻斯神啊，无论是哪位神明大人都好，请垂怜这人世的疾苦，慈悲我等彷徨的羔羊，降下您的神迹吧。”
自然的，这些祷告词不曾得到过哪怕一次回应。
心灰意冷的帕诺尼亚沮丧地脱下了象征身份的紫袍，紧跟着的起先是苦口婆心的规劝，继而是声色俱厉的训导，当那些挽留他的人们一个个失望离开的时候，帕诺尼亚得偿所愿地辞去了紫衣祭司的之位，却再度陷入了迷茫。
该去哪里呢？
或者换句话说，自己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
宗教界的辉煌生涯虽然为年轻的帕诺尼亚积攒了宝贵的人脉和财富，即便他已经告退，仍然有许多的领主和有人愿意许以庇护，可一个连煊赫职位都决绝抛弃的人，到头来又怎么会安于做一个食客！
不知何处是前路的困惑结束于一次偶然的忏悔圣事，主导仪式的是一位衣着朴素的老修士，然后他就被这位老人，这所修道院的前任院长指引来了这里。
利沃夫修道院的院长职位并非终身制，任职五年以后就可以选择辞职，在当时的帕诺尼亚看来，来到幽静的郊野度过五年不紧不慢的生活，确乎是疗愈内心的最佳选择了。
然而，来到修道院以后才发现，理想中的平静隐居终究只存在于设想的蓝图之中，现实则是作为修道院的院长，以及自圣地前来的原紫衣祭司，利沃夫的人们想当然地把帕诺尼亚当成了本地的大人物，一开始还只是隐修者和参拜的教众，不觉间已发展到整个邻近地区的民众和官员，以至于帕诺尼亚终日能够收到千奇百怪的请托。
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从孩提时期便接受的教育让他得心应手地处理完了全部的麻烦，帮助青年恋人战胜家长的权威终成眷属，指导贫困穷苦的村落发展产业，开导困惑前程的年轻学生寻找前路，协助官员安抚遭受灾害而惶惶不安的民众......
结果到头来，能够悠哉度日的时间还不到想象中的一半。
“院长！”
循声回望，帕诺尼亚发觉在克莱修司的引领下，一位用灰色长袍掩住瑰丽风采的女性来到了身后。
“陛下日安。”
“这些礼节就暂且免去吧，利沃夫的贤者，帕诺尼亚院长，朕已经听说过许多关于您的事迹了。”
“那么在下可能要让陛下失望了，说到底在下这个贤者不过是有些兄弟的谬赞而已，本人实在是当不起这个头衔。”
“您也未免太过谦逊了，总之，接下来朕还有一桩烦心事需要拜托您。”
“不知您指的是？”
“您看过这份请愿书以后就明白了。”
边上的克莱修司递上了自己留在身边的副本，帕诺尼亚接过以后不断地转动轮轴，飞快地浏览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一回事。”
“如您所见，这一回利沃夫的市民们希望扩大中央广场的面积，只是这样一来，少不了让地方教会的教堂腾挪一下位置。”
“陛下是怎么看待请愿的呢？”
“朕认为市民们会有这样的想法也无可厚非，只不过要是由朕单方面下达命令，未免显得强横了些。”
“所以两位是希望鄙人来做这个说客吗？”
“非常抱歉，寄居在您的修道院，还为院长您带来这样的麻烦，可是眼下能够拜托的人除了您以外，实在找不出更加合适的人选了。”
“不用这样客气的，克莱修司兄弟，自从和你见面以来，在下就知道你是为了公众利益和良知敢于行动的人，朱庇特神会在他的庭院里为你留下优待席位的。”
“那么院长的意思是？”
“可以哦。”
“咦！”
“......”
“两位这是什么反应呀，陛下姑且不说，为什么就连克莱修司兄弟也一副吃惊的样子。”
“不......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说是完全超出期待了。”
“原来如此，所以克莱修司兄弟之前才没有和我提起这件事情啊。”
“我也没有打算一直瞒着院长，只是想着先说服陛下这边，之后再和您商量。”
“别看我这副样子，在教会的兄弟和姐妹面前还是有两分薄面的。”
“这个我倒是没有怀疑过。”
这两个人在演什么双簧戏吗？
穿越者忍不住蹙起一对眼脸，脸上的肌肉仿佛被冻结一般僵硬。
“给朕笑出来啊。”
自觉已经将一名演员的自我修养发挥到了极致，穿越者换上了笑容。
“听到帕诺尼亚院长您肯出面，朕也就安心了。”
“没什么的，能够为孩子们增加自在玩耍的空间，福玻斯神既然赠予我们阳光和愉快，身为侍奉神灵的教士又怎么能够因为自己的原因，让众多的世人隔绝在福玻斯神的赐福之外呢。”
出乎意料的是，帕诺尼亚院长似乎对这件事情接受的非常之快，以一个宗教界人士来说，简直是难以想象的开明。
“游说教区各位兄弟姐妹的工作就交给在下来牵线吧，如果陛下和克莱修司兄弟没有旁的事情，那么在下这还要去主持下午的祷告。”
“我也和院长您一起去吧，陛下这边已经没有其他需要说的了。”
“陛下不需要克莱修司兄弟领着去四处参观吗？”
“哪里，为了请愿的事情已经打扰两位好一阵子了，朕也是时候告辞两位了。”
欧仁妮对于修道院并没有什么好奇心，现在既然一切都已经告一段落，那么也就再没有留下来耽搁时间的必要。
再者说，早一点回去，也就早一点补完两日份的礼仪课程。
“那么就请陛下宽恕本院的招待不周，失陪了。”
修道院的两人把皇帝送到修道院的门口，这才折返回去。
原本候在门口的众多骑士们也各自拍拍写满倦意和无聊的脸颊，一个个呼唤侍从牵来坐骑，迫不及待地翻身上马。
一行人调转方向，循着同一条山路往回走去，因为在修道院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即便是等到下山后用午饭也不算晚。
“今天真是意外的顺利啊。”
伴随着颠簸的重新开始，短暂的修道院之旅告一段落，结束了今日份的复读机业务，穿越者很快全身松弛下来。
“嗯。”
欧仁妮似是若有所思地眺望着窗外的山景，只是随口应了一声。
“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你难道没有发觉吗，帕诺尼亚院长他不可能事先不知道这件事情吧。”
“是想说他们两个人事前串通好了吗？”
欧仁妮听到这话以后摇了摇头。
“教授的性情你也应该有所了解了吧，那个人可做不了好演员。”
“这点抛开不论，事态的发展正是这位帕诺尼亚院长所期待的吧，无论是你会支持这次的请愿，还是你会顺藤摸瓜找上克莱修司和他本人。”
“偏偏朕还不能说穿呢。”
“再怎么说也是宗教界的头面人物，连地方教会都不愿意得罪的你，自然也不会责怪他什么吧，而且，那个人谋划的出发点也是为了弗兰尼斯的民众着想，于公于私，都让人讨厌不起来呀。”
“所以说啊，朕说到底不过是个普通人呢。”
“......”
身为皇帝的普通人吗？
由于实在是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吐槽为好，“作者”也只好暗自腹诽，却不经意间发现坐在对面的幽灵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欧仁妮只是摇了摇头，重新把视线转回青葱的山色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