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帕诺尼亚院长的承诺，请愿的事情也就算是暂且了结。欧仁妮女皇，以及占据她身体的穿越者恢复了巡视城市和补习礼仪的日程，盘桓布尔图夏宫又有三两天后，一行人启程出发，背对夹杂暑气的西南风向北跋涉，穿行一个个市镇与村庄。监察地方的工作像是一再重复的庸俗戏剧，白天疲于应付各色想要接近自己的人群，夜间的礼仪教学则枯燥乏味。
唯一有所变化的，大概只有赶路时所看见的原野了。
伴随着盛夏的迫近，一方方田垄上抽穗的小麦笔直挺拔，连同茂盛的野草汇聚成苍黄色的海，官员们征发和雇佣成千上万的民众和工匠夯实泥土，从中劈开出一条条大道，贸易和活力便顺着它们延伸至整个弗兰尼斯。
女皇巡视的路线和主干道路总体上重叠，路面在绝大多数时候都十分宽敞，足以容许三、四辆马车并驾齐驱，这样也方便了沿途遇上的商队和行人能够有充裕的空间从容让道。就这样享受着畅通无阻的特权，一个月的巡视之旅飞快地走向了终点。
“巴兰尼亚、费耶尔、琼格拉德、格拉茨堡，再加上之前的科佩尔还有利沃夫，朕的领地真是欣欣向荣呀。”
早在帕尔马的时候，“作者”就曾经听过欧仁妮炫耀自家领地的众多城市，而在亲眼见证以后也不得不承认，尽管以现代人的角度来说，数万人规模的城市着实不足为道。可在这样一个纷乱的时代里，能够将领地经营到这种程度属实难得。
虽说这些应该归功于历代大公的内政方略，但考虑到女孩接任之初就爆发了六年之久的战争，持续袭来的兵灾人祸对于帝国东部的诸侯影响尤甚。在战争的前沿地带最大限度规避掉剑与火的波及，保全这来之不易的繁荣，难以想象当时压在少女肩上的，到底是多么沉重的负担。
“哼哼，是不是觉得很了不起，果然从远处俯瞰是体会朕的佩斯布达何等宏伟的最佳视角。”
然而无论怎么说，听到这满是炫耀的语气，还是忍不住想要一记左勾拳挥过去。话说回来，既然是能够鸟瞰全城的地点，就算不设立拱卫城市的要塞，起码也应该安排一下哨站之类的吧。不说敌军兵临城下的危急情况，站在这样一个制高点上，想必绘制城防地图的间谍一定开心极了吧。
“这座城市真正依靠的，并不是石头砌成的城墙，也不是背靠着的山脉或者环绕城市的护城河。”
像是猜到了这吐槽一般，幽灵没来由地换了个话题。
“凭借它自身的实力让人打消进攻意图的威慑力吗？”
“正是如此，用城墙来防御敌人终归是下策，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最有效率的。再说了，国力衰弱到首都常常被围困的情况下，无论怎样牢不可破的城防也难以扭转大局了吧。”
“这倒也是。”
“就让诸侯们的耳目将佩斯布达的昌盛铭记在心，他们的主子掌握的情报越多，他们也就越会明白，公然与朕为敌是多么愚蠢的选择。”
“要是真的可以规避掉战争就再好不过了，我可是在翡冷翠受够了。战争这种东西不仅无聊，还很危险。”
回想起曾在河畔发生的战斗，“作者”下意识地搂紧了双臂。
“不止是无聊和危险，还很昂贵，说是人类社会最糟糕的发明也不为过。”
的确，哪怕战事进展顺利，战争所带来的耗费也无疑是惊人的。换而言之，就算最终见到了胜利女神的笑容，为此所需要支付的账单也绝对长得吓人。
以眼前的例子来看，几个月前亲身经历过的翡冷翠战争便恰好印证了这番道理。由于这一次的讨伐实在出人意料，再加上拉斐尔家族的协助，诸侯的云集响应等等有利因素，一路上很少有像样的战斗，卢比孔河会战那样的血案到头来也只发生了一次，战争的终章也是以比萨的无血开城收尾。
饶是如此，弗兰尼斯仍旧为军费以及善后事宜花销了一大笔钱，拢上加冕之旅的开支，已经把弗兰尼斯战后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财政盈余变成一堆赤字了。
“忽然想要同情异色眼的大叔了啊。”
“就连朕的财政总管也逃不掉被取绰号的命运吗？”
“这似乎也算不上绰号吧。”
“朕没兴趣和你计较这些，总之不要说出去就行了。”
“这个您可以放一万个心，我可是专业的传声机，绝对不会擅自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的，除非有特殊情况。”
“你这家伙啊——”
欧仁妮用食指揉按着太阳穴，开始不住地叹气。
“说实在的，现在仔细回想起来，不管是在罗穆卢斯还是在翡冷翠，每天花出去的钱都堪称得上天文数字呢。”
“那是当然的，朕好歹也是个皇帝，再怎么力求朴素，每天的开销都仍然数量惊人。假如没有先祖累积下来的财富，没有富庶的弗兰尼斯，朕也许会在当选皇帝的同时，走上宣告破产的不归路。”
倘若说翡冷翠战争带来的是花钱如流水般的财政负担，那么同其他候选人角逐帝位的过程便有类于融掉黄金，再用它们去灌满湖泊山川。手持两张选侯票的欧仁妮有自己的盟友，可敌人的数量要多上十数倍，她只能指望建立在收买之上的临时协议。唯有这样，她才能战胜那些比她更强势的诸侯，而事实上，她也确实因此而获得了皇帝头衔——很大程度上可以这么说。
“不不不，在那之前你会因为从银行家和商人手上欠了太多的钱而头痛的。在一位尊贵者头次开口的时候，借贷商会无比地快乐和尊敬，可慢慢的，伴随着你的信用越来越差，你借钱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他就会厌恶你，甚至恐惧你，仿佛你是一个鬼怪。”
“听上去你似乎经历过似的。”
原本还在对着车窗叹气的欧仁妮几乎要笑出声来。
“我是从书上看到的，想必实际情况也差不多吧......另一方面来说，商人们也不是没有反制的手段。领主们拿不出现款，那就用实物来交付利息，如果连谷子和麻布都榨不出来，那就让领主把接下来几年的税收作为补偿，再接下来就是各种各样的特许状、领主权力的抵押文书。”
幽灵听了以后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
“朕也有所耳闻过这类事情，圭契阿迪尼曾提到过困扰约克公国的财政危机。即便拥有年产数千西吉蒙德的金山银矿，兰开斯顿家族也足足花费了两代大公的精力，才终于把利息压低到可以控制的程度。不过拜此所赐，现任的女大公，那个精打细算的伊丽莎白，无疑是一个财政专家。诺埃尔曾经称赞过她，认为只要给她一小笔启动资金，那么她终有一日会成长为顶尖的商人和银行家。”
不愧是祖上做过行商人的维斯塔，要是换了寻常的贵族听来，这样的说法可能只会被认为是单纯的讽刺，可欧仁妮却自然地把商人和贵族这两个身份平等地并列。
“否则的话，也许会就这样衰亡掉吧。”
“朕认为，那样才是正常的发展，犯下饮鸩止渴的罪行，却免于被毒死的结局，真的该好好感谢神灵的垂幸。”
“哈哈，运气好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呀。”
然而，仔细想想，这种格格不入非但不该列作缺点，反而可称得上是一种开明。
若是把封建主的统治视作一幢房屋，土地、农业和封臣当然是这房子的地基，是不可或缺的基础，可是仅仅只有地基便不能称作房子了。压制土地兼并、保护自耕农和控制封臣需要手腕和金钱，而在外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又能做到因地制宜，那么鼓励商贸和手工业便足以将小木屋变为豪宅。
如此看来，拥有一个能够意识到商业价值，能够正视商人职业的君主不失为一桩幸事。
设若能注意保守者的观感，不至于太过露骨地表现出这一点，那么这种开明将会是欧仁妮皇帝一个极大的优势，并为她的野心挣得更多的筹码。
越过山坡以后，车夫和骑手们反而放缓了马匹的速度，等到他们抵达正门前的吊桥，已经慢得和步行差不多了。
因为并没有派人事先通知，只是在城门前的岗哨稍作逗留以后，一行人便沿着可供马车和驮马奔驰的主干街道突入城中，先是穿过后来扩建的新城区，继而又是许多显贵宅邸所在的上城区，最后的最后，女皇和她的亲卫队终于来到了睽违许久的宫廷。
这趟持续近一年的远行，以回到了出发的地方作为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