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并未补办凯旋仪式，皇帝返回佩斯布达的消息仍是不胫而走。女皇的马车进入宫门是在午后，用过姗姗来迟的午饭，便陆陆续续有人请求觐见，还不等太阳西斜，整个首都便都在议论这件事情了。
这也难怪，欧仁妮没有张扬自己回宫的消息，却也没有刻意隐瞒行踪。朗朗乾坤之下，何止千百双眼睛瞥见凤凰旗帜和维斯塔家的族徽，在没有禁言令的情况下，自然一传十、十传百，闹得佩斯布达的十一万名居民人尽皆知，更遑论汇聚于此的各路大人物。
“陛下刚刚返回宫殿，需要休息，请各位打道回府吧。”
数位穿红色马甲和白衬衫的侍从候在宫门，一个个双手紧贴绣在裤腿上的金边，躬下身子，拦住了意图进宫的大臣和异国使者。
“就连我等也不能够进去吗？”
普鲁塔克听到女皇进入宫殿的消息以后，第一时间便同数位重要的军政大臣汇合，一道请求觐见。
“非常抱歉，大人，小的十分乐意为您开道，可陛下说过无论是谁都决不许放进来。”
领头的一位侍从维持着恭敬的姿态，小心翼翼地答话，却仍惹火了普鲁塔克身后一位孔武有力的男子，这人按着悬在腰间的长剑高声呵斥。
“放肆，仗着是陛下的近侍就敢目中无人吗？你可知道在这里的都是谁吗？”
“小的很清楚。”
侍从照旧低着头，说出来的话倒是不卑不亢。
“你这家伙！”
按在剑柄上的手顺势一拔，利刃映射着阳光，却教人背后发出冷汗。
余下的几位侍从哆嗦着连退数步，同时担忧地关注这位波澜不惊的同僚。
“基尼齐阁下，在宫门前拔剑，并且威胁执行陛下命令的近侍，您未免做的过火了。”
普鲁塔克抬起一只手，制住了正欲发作的男人。
基尼齐扭过脖子，发现身后跟着的其他人纷纷沉默不语，终于收住了宝剑，心有不甘地转身离开。人群中不乏弗兰尼斯的显贵，但此刻竟然无一人敢去招惹生闷气的骑士，不期而同地让出道路。
“既然陛下已下了旨意，那么就烦你回答几个问题吧。”
普鲁塔克略一沉吟，很快想出了迂回的策略。
“知无不言。”
这名侍从终于直起身子，稚气未褪尽的脸庞上，低垂着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使人感受到谦和恭敬，偏是这样一位青年，刚刚在刀剑加身的危险前安泰自若。
“嗯，那么首先要确认的是，陛下在禁止他人觐见的同时，可还有说别的什么？”
“小的不曾听到别的命令。”
侍从回想片刻，然后慎重地答复道。
“也没有说什么时候解除禁令？”
“不曾说过。”
“哦，这么说来，你是已经见过陛下了。”
“是的。”
“陛下的身体可还康健？”
“这个......小的并没有仔细看清，印象中只是略有些疲倦，但并无大碍。”
“我知道了”，说完这句话以后，年事已高的宫廷顾问转而朝向背后的人群，“各位，陛下跋涉在外如此之久，先是忙于加冕仪式，之后又讨伐恶党，近来又巡视领内，操劳之切有目共睹，也是该好好休息数日，保重玉体。当此之际，我们这些臣下当为主分忧，责无旁贷。”
瞪圆眼睛、贴近耳朵，不愿放过一点细枝末节的官员和贵族吓了一跳，剩下的人也纷纷点头称是，宫殿门前的车水马龙也就自然而然间消散干净了。
皇帝将廷臣拒之门外的消息赶在饭点前四处流传，在酒馆里被算作一道免费的小配菜，至于显赫人家的餐桌上，用餐者普遍关注这件新闻胜于美酒佳肴。甚至就在皇宫里面，也有许多人对此夹杂议论。
身处舆论风暴的中央，欧仁妮女皇倒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享用过悉心烹饪的牛肉料理，又难得没有政务缠身，一人一幽灵先是在回廊间重温许久不曾见过的油画和雕塑，继而来到宫廷中央的小湖，泛舟其上，就着碧波荡漾，斜靠天鹅绒堆出的枕头昏沉睡去。
“陛下！”
实在是女皇睡了太久，跟随在侧的侍女一边示意轻摇芭蕉扇的仆从继续，一边轻轻地摇晃皇帝陛下的手臂。
“嗯......”
“陛下还是移驾回寝宫为好，即便是夏天，在湖上酣睡也难保不会着凉。”
“朕睡了有多久？”
“差不多两个钟头了。”
“这样啊，既然都清醒过来了，索性再找些事情来做吧。”
凸显出湿润感的风拍在脸上，睡意顿时消散了大半。
“既然陛下要是想解闷的话，把帕莱切克叫过来如何？”
“也好，朕今天难得没有什么预定的事项。”
征得皇帝的首肯以后，围绕宫廷小丑的粉墨登场，一切都准备得十分顺利，只除了他本人以外。
小丑原不过是个逗人取乐的职业，藉由夸张的妆容和精心设计的把戏博来笑脸、掌声以及打赏，但仅仅靠这些还远不足以侍奉一位大领主。他或者她，得学会把握君王的心意，却又不能总是表现出来，绝不可以贪恋权势，但是也不能在人前享有清心寡欲的声誉。
宫廷小丑和王，同样存在畸形的君臣关系，只不过是借着马戏的名义，玩的更加疯狂而已。
然而世上从来不缺乏例外，帕莱切克知道何为幽默，深谙取乐的艺术，也知道何为帝王心，通晓如何当一个名垂青史的弄臣。
“你怎么不化好妆，就这么光着手过来见朕？”
卸了妆的帕莱切克就只是个略显讨喜的胖子而已，双下巴，眼睛细长，脸颊丰腴。他一走近前来，当头便听到了来自皇帝的呵斥。
“陛下，小的只是闹不明白，贵为皇帝的您可以不做皇帝该做的工作，怎么我这个无关紧要的小丑却非得演小丑的把戏呢？”
随侍在侧的侍从和奴仆们倒是一个个见怪不怪，他们早习惯了帕莱克切这种混杂着装疯卖傻和大不敬的腔调。
“好你个奴才，朕承继皇统以来，不是戎马倥偬，就是理政抚民，百日之中难得有片刻偷闲，你一个弄臣除非节日庆典，大半时光睡到午前，吃喝赏赐也不曾缺过，偶尔卖弄两手又有何妨？”
这番话“作者”倒也赞同，自从穿越以来，他对于欧仁妮的勤政可说是切身体会，明白这位皇帝即便是下棋、戏剧和打猎这样受到贵族们鼓励的爱好也少有涉猎，参与宴会也都是为了应付社交和政治事务。读书写诗以外，再没有什么乐趣可言了。
“这么说来小人是百无一用咯？”
“可以这么说。”
“既然陛下难得好整以暇，我这个百无一用的小丑又怎么敢用那些拙劣的杂耍来惊扰您的休息呢？”
“哼，倒是有两分饶舌的本事，既然你连逗朕一笑都做不到，那也用不着留你了。”
“陛下！”帕莱切克忽地两手朝天，双膝下跪。
“陛下......”流下了说来就来的泪水，帕莱切克一副痛心疾首、痛改前非的模样。
“你这家伙！”
收住了说停就停的泪水，帕莱切克放下手，直起身子，完全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陛下，您看虽说我没法搏您一笑，可小人至少能吓您一跳，还不至于给赶出去吧。”
欧仁妮听了苦笑不已，正要再说什么，帕莱切克又自顾自地补充：“陛下您现在可算是笑出来了，小人还是有点用处的。”
“你啊！”
“俗话说君无戏言，伟大的陛下更是如此！”
“好好好，君无戏言。”
“谢陛下留用。”
“真是个狡猾的家伙。”
“可我起码不蛮横吗？”
“怎么，有人用鞭子抽你了？感谢朱庇特神，这样朕也不必下这样一道命令了。”
“鞭子倒是没有，磨得锋利的宝剑倒是差点把人劈成两半。”
听出话里有话的欧仁妮仰仰脑袋，接了下去。
“那可不好，一个帕莱切克的吵闹已胜过五百只鸭子了，再来一个可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要给劈成两半的不是帕莱切克。”
“究竟是谁要给人劈成两半，又是谁拔出了那柄剑？”
“您的侍从欧根，奉了您的命令将列位大人和使节团拦住宫外。”
“他干的不错。”
“可显然基尼齐阁下不这么认为。”
“所以他在宫门前拔出了剑，要斩了朕的近侍吗？”
“这倒说不准，也许他只是打算吓吓螳臂当车的小伙子。”
“朕知道了，你怎么想，小丑？”
欧仁妮清楚，这个弄臣一定是有了腹案才敢在自己面前提起这件事，否则以他的头脑应该是不会主动过问这种麻烦事的。
“奖赏欧根，当然得换个由头，不动声色地提拔他，然后，没有然后了。”
“是啊，没有然后了。”
幽灵这回是真的笑出声来，可惜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听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