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你支配了查士丁尼，整个世界都在向你俯首称臣。
——卡斯坦丁谚语
“这么说来，谒见女皇陛下的时间又要往后推了吗？”
年约五十的男性摆动着手臂，一身镶紫边的无袖长袍稍嫌松垮，露出小麦色的结实肌肉，却对此毫不在意，而是就这样直直地盯着身材单薄的约米尼，等着对方给自己一个确定的答复。
宫廷顾问早习惯了这位异国使节的大大咧咧，这里也不是什么公共场所，就是举止再失礼上百倍，他也没有必要去纠正什么。更何况，对方的穿着本就是卡斯坦丁贵族现下最为流行的样式，并非有意怠慢。
约米尼迎上了异国使者的目光，不疾不徐地回答道：
“非常遗憾，陛下既然已决定筹备凯旋仪式，恐怕很难抽出时间来妥善接见您，毕竟是事关两国邦交的重要会面，您也不希望横生枝节吧。”
体格健壮，但个子不高的卡斯坦丁人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请不要误会，只是单纯地感慨好事多磨罢了，老实说，以我个人的喜好而言，此处的乡间生活倒是很合脾胃，我在隐退以后，也该离开查士丁尼，在乡下地方修建宅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老死在安乐椅上。”
“以罗曼努斯阁下的才干来看，恐怕这个梦想会遥遥无期。”
王室顾问避开了对方的视线，双眼低垂，恢复了平素无精打采的外表。
罗曼努斯笑了笑，接着乡村生活的话题说了下去。
“对于年轻人来说，城市永远是心向往之的舞台，我在查士丁尼每年都能听到外地人闯荡的故事，明明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可大家还是会挖空心思，跑到最热闹的地方，挤进最热闹的人群，梦想着自己成为主角——就连本人也曾经一样。”
大约是为了解嘲，罗曼努斯挠了挠显现稀疏态势的黑发。
“不过对于老人来说，热闹和吵闹就是一个意思，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查士丁尼的狂欢也好，佩斯布达的凯旋仪式也好，已经不会再感受到激动和期待了。”
“您说笑了，我国的首都还无法与世界汇聚之城相并列。”
意兴阑珊的约米尼随口应付。
“这个嘛，如果是以美人比喻的话，我国的查士丁尼城可说是风情万种的绝世美人，而佩斯布达也不失为容貌秀丽的名门淑女啊。”
尽管意在圆场，这个比喻却也不掩饰两座城市间存在的差距。换而言之，以卡斯坦丁人的视角来说，佩斯布达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别有一番风趣，实在谈不上有多么宏伟壮观。
心念于此，原本提不起兴致的王室顾问不禁面色凝重起来，一时竟忘了异国的使节就在眼前，开始思考起两个城市，以及两个帝国间的差距。
卡斯坦丁的总人口诚然不及神圣帝国，但由于集权政治和大宗贸易的发展，论起规模庞大的都会却是难有敌手，其中尤以卡斯坦丁的首都查士丁尼为最，这座以“世界汇聚之城”闻名的都市在东西两侧分别由三道厚重的石墙拱卫，南北两个方向则面朝汹涌的海潮，不但被视作卡斯坦丁帝国的政治与经济中心，更是作为整个西西弗大陆多条水陆商线的交汇点而富庶繁华。
不似自家主君那般，约米尼对于城市大小本身并不执著，他所担忧的是潜藏于其后的巨大财富——只要卡斯坦丁的至尊能够保持对于城市的掌控，那他就可以凭借税赋维持强大的常备军，进而驯服整个卡斯坦丁，将国家变为自己蓄养的猛兽，而在这只猛兽反噬主人之前，就会对周边各国形成巨大的威胁。
约米尼那异常的出神被罗曼努斯尽收眼底，他却以为是自己的比喻戳痛了帝国人的荣誉感，便想要顺势找个台阶下。
“您是不舒服吗？说起来，阁下的脸色从刚才开始就不是很好。”
“劳您挂怀了，我这边也有想要睡上一觉的打算。”
“那我就不妨碍您休息了，用晚餐的时候再会吧。我也趁着下午的悠闲时光，去写一封回禀哈德良陛下的信件吧，照这个样子来看，恐怕今年以内都不见得能够返回查士丁尼城了。”
“容我再次代表陛下致歉。”
外交使节向母国传递消息和汇报见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约米尼也一直有注意不让罗曼努斯注意到不利于本国利益的事情，王室顾问倒也没有多加过问，只是揉按着太阳穴折返回了自己的卧室。
罗曼努斯先是回到自己的房间，草草写完外交报告的初稿后，中年人瞥了瞥仍旧烈日当空的窗外，恹恹地躺在了床上，偏又翻来覆去，怎么也不能安心入眠。
百无聊赖间想起还有没看完的小说，索性来到别墅的书房，闭上门懒散地翻动起了书页。
这本《异国冒险录》属于时下流行的骑士小说，年轻貌美的女骑士亲吻过王子的手背，同意中人告别以后，便骑上马匹，领着女仆踏上了谋求功勋和名誉的慢慢征途。
尽管是谈不上新意的情节，却还是一口气读到了结局。
在打败施展妖术的女巫以后，返回王宫的女骑士在女仆的配合下，终于用深情的长吻唤醒了中毒沉睡的王子，国王见此时的骑士已功成名就，又拯救了自己的儿子和王国，于是便同意了两人的婚事，有情人终成眷属。
新婚夫妇搭乘王室舰船，启航前往了世界交汇之城，他们将在这座繁华的城市度过终生难忘的蜜月。
作为查士丁尼的一名土著，罗曼努斯看到这个尾声不由得放声大笑，他揉了揉肚子，好不容易才停住，回忆起阔别已有一年的故乡。
穿行过外围城墙的商队从早到晚、络绎不绝，停泊在港口的舰船千帆并立、彩旗飘舞，每一日，甚至每一刻，都有总数难以统计的物资在围绕这座城市流动。数百数千的马车负荷着各阶层居民都需要的柴米油盐、时令蔬果、珍馐美酒，然后在城门附近的菜市场统一出售，或者将当日的食材送到达官贵人的府上。查士丁尼共分为五十个街区，其中四十六个街区都能每天看到杂耍和露天喜剧，拥有供应各类饮料的酒吧茶肆，吸引旅人的寓所餐厅，供市民消遣的澡堂和桑拿房，出售日用品和首饰......
正如罗曼努斯所叹，明知成功的概率之低，那些心怀志向的人们依旧对这城市趋之若鹜。
查士丁尼，这个仿佛可以实现一切愿望的应许之地，吸引着渴求权势的野心家、希冀商机的巨贾、喜爱新奇的冒险者、寻找知识的学士......各式各样的人背井离乡，来到这个由70余万居民组成的美妙深渊，迫不及待地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换作筹码，然后在狂热中豪赌，幸运儿鱼跃龙门，多数人则如飞蛾扑火般成为燃烧的材料，吸引着下一批赌徒的光临。
在这样的地方，大概是没有什么好景色可供新人们醉心其中的，查士丁尼的贵族们也都不太喜欢在市内度蜜月。
罗曼努斯自己结婚的时候，便是在仪式举行完的当天，就带着妻子离开了查士丁尼，走水道去了四百多居鲁士（约合八百公里）以外的海滨城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