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敞开的窗子，光照如亮黄色的羽毛般飘扬室内，狂欢夜后的安静仍在持续，酒馆里难得空空荡荡，倒是方便了私人间的谈话。
“喝得惯啤酒吗？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就点两杯‘麦穗’了”
坐在帕彭海姆对面的女性笑着点了点头，连带着束成两股的黑发在肩侧轻微晃动。
“身为女仆自然是一切听从阁下的安排。”
帕彭海姆一边招呼侍应生，一边尽量调动自己为数不多的幽默感。
“就当是邀您喝一杯吧，签合同以前，我们还算不上主仆。”
“那就不客气喽，不过您可以放心，咱对于女仆的职责清楚的很，干起活来从不含糊，雇下咱铁定是不吃亏的喔。”
明明是接受面试的一方，双马尾女仆反倒是半点紧张感也没有，闹得不擅长闲谈的帕彭海姆一时语塞。好在招待适时端来了啤酒，帕彭海姆得以借着举杯共饮的机会，消却几分尴尬，再度开启了商谈。
“如果我收到的消息不假，海德小姐之前一直是在近卫骑士的家中帮佣吧。”
富有活力的笑容僵住了片刻，帕蒂·海德很快恢复过来，漂亮的脸蛋仍旧保持着微笑的表情，身形却还是不自觉地瘫软了些许。
“嗯，最近这五年，咱一直在艾莎，哦，也就是米兰诺阁下家里担任女仆长，虽说手底下也就几个人而已啦，这之前还曾经在几位男爵家中做过见习侍女。”
帕彭海姆将那一闪而过的细节尽收眼底，情知对方不是很愿意深谈往事，但以他的立场来说，聘请仆人前查清楚对方的底细也是势在必为，实在过意不去的话，之后再想法子补偿就是了。
呷一口酒的功夫，帕彭海姆笃定想法，继续了下去。
“长话短说，我毕竟是个外地人，对弗兰尼斯的了解不比路过的旅客强，非得有一位懂行的仆人不可。”
“咱明白的，中介人特别叮嘱过了。”
“我并非不相信您的能力”，帕彭海姆放下了酒杯，直白地说了下去“老实讲，您的资历和人脉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期，可您要明白，虽然有幸入选陛下的亲卫队，但我之前不过是个流浪骑士，谈不上什么积蓄，不可能雇佣多少人手，甚至在头几个月都很难给您开个高价。”
帕蒂·海德口中的艾特莉莎·安·米兰诺是男爵家的次女，在亲卫队里服役十载，在欧仁妮刚继承大公位置时便随扈左右。不但是含着金钥匙出生在富裕的贵族家庭，还是在六年战争（西塞罗历1345—1350年）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名人，经由欧仁妮亲手册封为骑士，甚至得到了先代温克尔曼皇帝的褒奖信。倘使朱庇特假以寿命，米兰诺势必会成就超过先祖的功业，而海德能够在明日之星的家中担当女仆长，才干和经验可说是不证自明。
以至于帕彭海姆担心以自己的条件，压根留不住这位。
与其在入职后的某天中途离场，还不如干脆一开始就不要雇对方为好，以雇主的立场而论，帕彭海姆的顾虑不难理解。
“您原来是这样想的吗？”
吃惊的表情在那张俏丽的脸上倏忽闪过，海德马上想通了缘由。
中介的先生似乎没有告诉他最关键的部分，这就说得通了，毕竟单看我过去帮佣过的家庭，大概只会觉得我是个经验丰富的女仆吧。
“在我看来，您的资历还有人脉足以让您胜任贵族家庭的管家或者女仆长，这一点您自己应该也是清楚的吧。万一之后您因为对待遇有所不满而辞职，我可不想一边执勤训练，一边还得四处招人。”
“完全误会了呢。”
帕彭海姆困惑地打量起眼前的女仆，对方却只是招了招手，让酒馆伙计续上两大杯啤酒。
“也许是中介人的称赞让您误判了吧，咱说到底也只是个待业的女仆哦，虽说有幸侍奉了米兰诺大人这样优秀的人物，但自个儿的份量咱还是清楚的”相较于之前展现出的爽快自然，帕蒂的语速放缓下来，如任何一个带点倔强的年轻女孩，小心翼翼，而又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咱的确是曾经在一些大人物家中帮佣过，也得到了雇主们的认可，但咱并不认为自己就比别的同行要厉害，说穿了，雇主所取得的成就和咱一个女仆又能有多大关系呢？”
“我明白了。”
“不，还不止这些，咱觉得在立下契约之前，还有必要告知阁下一件事情。”
“请说。”
大约是因为女仆小姐说话太过郑重其事，曾经见识过尸山血海的帕彭海姆也不由得直起身子，紧张地等待下文。
“实际上因为咱每回都是因为侍奉的雇主去世才失业，恰巧这样的次数又比较多，所以有些不怀好意的人背地里给咱编了些不好听的外号，还请不要在意。”
帕蒂·海德恍惚间想起五年前的一日，那时艾特莉莎·安·米兰诺册封骑士满三年，决定独立成家，于是四处招募佣人和随从。自个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拜见了这位颇有声誉的近卫骑士，喘喘不安地介绍了自己的情况，身兼名门小姐与英雄骑士的棕发美人则是朝自己伸出了手，露出能够安抚人心的笑容，对自己轻声说道......
“请放心，我如果撞上这些无中生有的人，会替你挽回名声的。”
帕蒂猛地抬起了头，怔怔地看着五官端正的骑士。
“......”
帕彭海姆张了张嘴，本打算换个话题，可那双褐色眼睛里隐约流转着泪光，让所有的话语都无法轻易出口。
“二位要的麦穗，请用。”
酒馆伙计趁着二人都不发话的空隙，端上了续杯的啤酒。
帕蒂举起酒杯，吨吨得饮下小半杯酒水，直说着酒沫溅到了脸上，掏出手帕囫囵抹了个遍。
过于明显的借口往往最不方便揭穿，帕彭海姆只好也抿了几口清爽的淡金色啤酒，等待对方收拾好心情。
“失态失态，居然把雇主晾在一边。”
“没事，我以前陪各种各样的佣兵和冒险者喝过酒，海德小姐这种情况可远远不算什么呢。”
“您可真是坏心眼，咱还不至于狼狈到那种地步吧。”
“那些家伙的酒品也是三六九等，其中的许多人确实会胡吃海喝一通后耍酒疯，就像世间许多人所认为的那样，不过也存在斯文有礼的人。”
“可以想象得到，毕竟林子大了什么样的小鸟都会有呢。”
“是的，什么样的人都会有”，帕彭海姆猛地想起了什么，接着说道，“我入行的第一年，就参加了一场大规模的会战，战场在帝国的西部。”
虽说闹不明白个中缘由，海德倒也不反感冒险谭一类的故事，歪着头继续听了下去。
“那可是一场血战啊，参加战斗的同伴们起初都有说有笑的，但后来就都不说话了，牧师每天忙着主持临终前的弥撒，重伤者的呻吟不分白天黑夜响遍营地。还能参加战斗的人惶惶不可终日，大多数只要下了火线，便立刻把自己灌个烂醉如泥。很快的，我所在的部队伤亡过重，不得不重新编制，新来的队长是个绰号‘不辨敌我的死神’的老兵。”
“莫非是传说的狂战士，上了头就会友军也一并用斧头招呼？”
“实际上因为队长以前所在的部队多次出现伤亡惨重的惨烈战况。”
“咱大致明白了。”
不，您还没明白讲这个故事的意图呢，女仆小姐。
帕彭海姆继续开口：“佣兵这种职业就是这样，刀尖喋血的日子过久了就很容易把气运这种东西夸大，听说了这位队长的事迹，许多同伴都慌的不得了，但最后正因为这位队长的丰富经验，我们全员都活了下来。”
“这倒是好事呢，有种因祸得福的感觉。”
“的确是好事，但仔细想想看，其实并不是因祸得福，这位队长并非导致部队全灭的原因，恰恰相反，能够多次带队挺过惨烈的战况，反而说明他是个精通战争艺术的优秀战士。他所指挥的那些战斗本就十分艰险，换一般的指挥官也许就不是伤亡惨重，而是直接团灭了。”
“原来如此。”
“所以说，真正运气不佳的，并不是这位指挥官，而是那些阵亡的士兵本身，即便有了最佳的指挥官，他们还是没有办法挺过险境。”
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帕彭海姆干净利落地说出了这个故事的尾声。
“对于战场上的人来说，决定运气的骰子从来只有两枚，一枚在朱庇特神的神龛下，另一枚则在自己手中。无论掷出多少点数，总归和家里的女仆无关”，直视一脸惊讶的女仆小姐，帕彭海姆笑了出来，“我想我们可以签合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