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了,钟彧!父亲大人有要事商量。”
小夔一大清早闯入我的房间,掀得木门木窗吱呀作响。
我揉了揉惺忪睡眼,一脸茫然。
“遵命,大小姐。”
没等我打完哈欠,衣物便飞了过来盖住我的脑袋,嘴里的补药味儿熏得我精神一振。我想简单洗漱,却立刻遭到否决,被小夔一把拽到了钟馗的起居室。
起居室在钟府的内庭,室内培育有成簇的野合花。而钟馗在花香与文件之间伏案疾书,他见我们来了,便放下毛笔吩咐我们就坐。
“今日唤你们来,是有怪事发生。其中颇有蹊跷,预感可能与小夔的选拔晋升有关。”
阎王脸色凝重,目光移向我似乎在求问我的想法。
我回应他的眼神顺势提问:“钟馗大人,事情的经过可以细说吗?”
小夔也点头附和,身子微倾一副好奇的模样。
阎王拿起文书,向我们简单讲述了事件经过:在环雾城,当地百姓建有一座阎王庙,里面供奉的正是阎罗王。因每年受当地百姓祭拜,钟馗对这座庙宇十分关注,但新历63年7月14日23时48分,有一男子惨死庙内,死因未知且没有魂归地府。
凶手是谁?杀人动机是什么?为什么死者灵魂没有归于地府?死者灵魂去哪儿了?信息有限,唯一确定的就是死者死于阎王庙,但是我作为环雾城公民对这座庙一无所知。
我询问钟馗:“此前有类似案件发生吗?”
钟馗只是摇摇头,无力地慨叹:“老夫也是因为事情发生在阎罗庙内,才有所察觉。地府对凡间之事极难插手,待老夫查询生死簿时此人的魂魄已了无踪迹……换言之,线索断了。”
小夔琢磨了一阵子说道:“莫非这是一次契机?既然地府没法插手,接引人可以呀。案件背后会不会牵扯到我的选拔晋升?”
钟馗肯定了小夔的猜测:“其中的联系千丝万缕,恰巧府中没有多余人手,所以老夫想派遣你们前往调查此事。”
修炼特训了一年,属于我的冒险终于要开始了吗?虽然很激动但不能直接表露,毕竟案件死了人,对逝者当抱有敬意。根据我在地府的时间换算现在是过了一天,案件发生在地府的前几天,也就是说我现在返回阳间距离死者的死亡时间其实可以忽略不计。
我平复心情接着问道:“阎罗王大人,我觉得这件事情很紧迫需要立马调查,我想即刻动身,需要做些什么准备?”
“小伙别太心急,准备肯定要有的,毕竟你是接引人,到凡间势必吸引邪恶污秽的存在。保证你的安全也是保证自家女儿的安全。”阎罗王起身将批阅完的文牒递交给我补充道,“老夫计划你们今日启程,你作为接引人能在凡间使用的职权,老夫也相应地予以批准。包括但不限于:对游荡的亡灵、怨灵、冤灵等进行接引,指引它们投胎地府;可以查看某件物品在某一个时间段或时间节点发生的过往片段,当然并非所有物品都能查看,你需自行甄别。”
谈完了我的职权,阎王接着告知了我的义务和限制。
“作为接引人,禁止对普通人展示自己能力,也禁止将接引过程中发生的事情以任何形式记录。若出现此两项外的其他一切状况交由老夫亲自审断,必要时刻你可以拨打地府的号码,与老夫取得联系。”
阎王的语气严肃,想必其中利害也非同小可,而他口中的准备则是从珍宝阁挑选神器作为我们的临别赠礼。阎王从柜中小心翼翼端出一件宝贝,我定睛看去是一把锈蚀的断剑。
断剑原来的长度已不知晓,但残存的剑身仅有剑茎两倍长。剑镡上刻有馗字楷体花纹,剑茎由红丝线紧密缠绕,于末端垂出一束剑穗,剑镦则是非常经典的如意样式。
可它看上去实在是饱经风霜,仿佛吹一口气剑身便会拦腰折断。如此看钟馗的宝贝未免也太寒酸了,难道这绣了的断剑就是全府最好的剑吗?
阎王自信地告诉我:“此剑便是老夫为你准备的宝物,微薄之礼还请收下。”
确实微薄,没等我接手,小夔抢先拿起剑耍了几圈。
她有些失望,开始瞅向宝物柜里的其他宝物:“爹,咱能靠谱点不,真的只给钟彧一把断剑吗?姐姐哥哥拿到的要么是照妖镜,要么是四方书,这把生锈的断剑,能用嘛?”
钟馗一听,脸瞬间耷拉了下来,开始天花乱坠地狂吹。什么御赐的上方宝剑啦,什么斩尽一切妖魔啦,什么屠尽所有昏君啦,讲了一大堆。最后还夸耀道,这剑有四种功能,真是把我给“震撼”到了,孔乙己觉得很淦。
反观小夔那边,钟馗赐予的临行宝物名叫乾坤袋,可用于存放她的私人用品,容积不可估量,家里有什么想带走的随便拿。
我去,阎王你偏偏这时候又豪爽起来了,不愧是自家女儿要出门历练,就是偏爱有加,为啥不能给我整个乾坤袋,这样我就可以把钟馗宝物柜里的宝物全部薅走!
无奈,我拿起了平平无奇地断剑准备收入小夔囊中。
触碰到剑的那刻,潜藏的回忆、画面、片段缓慢浮现,越垒越高直至涨成滔天巨浪吞没了我的意识。
我接收到了英勇作战的身影,影子下是哀嚎遍野的生命,流淌着殷红的血液。我奋力的挣脱无数的冤魂,不料被奔流的记忆裹挟,停在了其中一瞬。
凄厉惨白的恶爪划破天空,撕裂的印痕在我眼前一分为三。我下意识举起手臂抵挡,却发现完整的长剑已然握在手中,孤傲的锋刃在空中震颤,仿佛临别的战友向我作出生死的道别。
下一刻,剑断掉了。
我见证了谁的过去?又经历了谁的曾经?
回过神我依然伫立原地,眼前赫然呈现一把银亮锋锐的剑,只可惜仍是断剑。
原来这才是你的本来面目么?洗去了锈与尘,在锤炼千百遍后重获新生。它颤抖着想要从我手中挣脱,流露出老友久违重逢的喜悦。
“灵葵。这把剑的名字叫灵葵。”阎罗王道出了它的名字,抬头思索又重复了一遍介绍,“灵葵,灵魂的灵,葵花的葵。”
我动用全身解数握住剑柄,压制住它的兴奋。失去了剑鞘的滋养便贪婪地吸食我的能量。
体内凡人灵魂的阳气与接引人的阴气,两股对立的能量分别汇集于剑刃两侧,沿着断裂的刃口向前攀升,一点点修补、积累而后堆叠,竟然还原出了完整的剑身。
它的模样正是记忆片段中的样子!
能量汇集出暗紫色的光,形成半透明的剑身,可惜终究不是实体,当我停止输送能量时,灵葵又恢复到原本的断裂形态。
出乎我意料的是灵葵的装备异常方便,非战斗场合它会幻化为有缺口的银色指环戴在我的右手无名指上。
这下可把小夔馋红了眼,吵着要自己老爹再送一把剑给她。
阎王没辙,表示无奈:“小夔,家里只剩灵葵一把剑了,爹送你的乾坤袋也不差,你万一想用找钟彧借就是了。”
皮球踢到我头上,以后算是遭了殃。一段小插曲后,我与阎王交谈了一上午,该办理的手续全部办理完毕,签署的文件和条款一并交由判官府崔公封档保存。具体是何种文件,出于保密协议暂不可外露,仅需记住一点:此次离开地府,下次再想来只有“真正的死亡”一种方式。
我紧盯钟馗确认是否存在其他方法,回应我的唯有可怕的沉默。
许久,钟馗摇了两下头,顺势解释了为何一年前申请我接引人身份后,强行将我扣下进行了长达一年的特训。
我与小夔远行的消息不胫而走,收拾行装时,全府上下一百多人全都穿着整齐,列队恭送小夔。更让我感到惊喜的是牛师傅、马师傅还有陆公也亲临钟府,为我们饯行。
钟老爷子果然是早有预谋,此次出行想必是蓄谋已久。
仪仗队列在两边,在阎王的带领下一路畅行无阻,我背着行囊再次来到轮回门前。它的光芒依旧温暖,在血与水的滋养下显得饱满圆润。
我看向小葵,她只是抬头盯着轮回门,被发现我在看她后便打趣我。
“偷瞄本小姐干嘛,当时要不是我拦着你,你现在可是一只树獭了。”
我正欲反驳,雄厚的大手一掌拍在了我的后背:“管他什么动物,别忘了每天都要锻炼肌肉啊!肌肉正是强大的证明。”
“一身死肉有啥用?”马面把牛头摁到一边,“还得是我马家枪法,徒弟你勤加练习,日后必定打遍天下无敌手。”
“你就吹吧。肌肉才是硬道理。”
“你拉倒吧,蛮力怎么可能比得上技巧……”
看着牛头马面二位师傅彼此争论,我的心里反倒升起一股温暖——体会到了真正被人在乎的感觉。
“二位师傅!”我说道。
他们看向我,默契地停止了争吵,眼里充满了期待。
酝酿许久的情感忽而卡住,我很想说些心里话,但是又太过肉麻,显得不够成熟,千言万语汇集成了两个字。
“谢谢。”
马面没憋住捧腹大笑:“徒弟你谢啥?要是下次见面是因为枪法不如人,对外传出去说我没教好,我可抬不起头呀!”
我连连点头称是,自然清楚下次见面的含义。
“好了,阎罗王大人,时辰不早了,我们……”
陆大人在一旁小声提醒钟馗,堂堂阎王到了分别之时也不由得面露忧愁。
“分别总是令人不舍。”钟馗四十五度仰天长叹,嘴角止不住的上扬……
打住,快打住。
“钟馗大人,你怎么笑出了声,这表演的不对啊,是不是拿错剧本了?”我忍不住吐槽这个糟老头子。
“哈哈哈,送走了一个小祖宗,老夫能不快乐吗?每天陪小夔到处找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好不辛苦。快走吧,孩子,这是返回阳间的路,路上的盘缠都放在那袋锦囊里,在阳间用个几十年都没问题。”
钟馗挥了挥衣袖,打开了轮回门。门里的石阶蜿蜒向上不知去处。此时的小夔,悄悄落下几滴泪珠,从出发至此时临走之际,她都忍着没有流一滴眼泪,顶多愁眉苦脸,满脸的不舍。
“再见了各位大人,两位师傅!”
坚硬的石板悬浮在空,撑起我与小夔的路,回首望去众人的身影愈来愈小,逐渐缩成一点。前面是阳关道,后面是告别的地府,中间是苦难的未来。或许这只是一场梦,又或许是我人生新的开始。
“小夔。”我若有所思,唤起她的名字。
“怎么了。”她与我对视,眼眶微红。
我想对她说些宽慰的话,但又强忍了回去:“没,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