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我余天凡的前半生有什么遗憾，一个是等不到的魏雪，一个就是承载了我青春的李佳铭。回到熟悉又陌生的家乡，站在那栋熟悉又陌生了的楼前，我有些恍惚，多少年了，上次来这里……三年多了吧，三年……不长也不短的时间哪，你还好么？
深吸口气，推开铁门走进去，熟悉的花园，熟悉的秋千椅，熟悉的小路，一步步走过去，脑子里像是放电影一般晃过我和他一起走过这些角落的时候，他的笑容，他的迷惑，他的忧伤……佳铭，我来了，你呢，在哪儿？
直到那栋白色房屋前，我慢慢平静下思绪，抬手，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按下那个红色的钮。
“你好，你是？”
“……阿姨，我是余天凡……”
她犹豫着最后还是给我开了门，手搭在把手上，我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呵呵，你也紧张吗？打开门，看到那个女人从楼梯上走下来，还是和记忆中一样显得年轻而有气质，她看到我有些不知所措，对视了一会儿，她终于笑了笑，“来，进来坐吧。”
“……谢谢。”我走进屋里，抬头看了看，还是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大变化，干净而整齐的屋子。心里有些饿失落，他应该不在吧，否则她怎么会给我开门，彼此都沉默了很久，直到她温柔的声音又响起来，
“他……不在家。”
“……我知道。”
“哦……那，有什么事吗？”
暗暗吸了口气，我终于抬头看向那个和他有几分相似的女人，那双眼睛，已经三年多没看到了啊，我忍住心底涌动的酸涩，开口，“阿姨，他……还好吗？”
“……挺好的。”
“工作了吧应该？”
“……恩，对，工作了。”
“哦，挺好的……那，结……呵呵，我是说……”声音有些梗塞，我咳了一声，“他、结婚了吗？”
“…………”她沉默着，眼底流动的思绪我读不懂，最后叹了口气，轻轻摇头，“没有，他才多大……”
二十二岁，呵呵，是啊，还小……佳铭才二十二岁呢，小孩子，还是个孩子，呵呵。
“这、这样啊，呵呵……那就好。”
又陷入了一片寂静中，我想好的很多话都不知道怎么说，我想问的太多，却不知道怎么问怎么表达，我木愣愣地坐在沙发上，看着茶几上的水杯脑子里晃过他的笑脸，失神。
“小凡……”她叫了叫我，我回过神，却有些感动。
“阿姨，能告诉我，他在哪儿么？”
“…………都这个时候了，都三年了，你还想……还想去打扰他的生活吗？”她一直是个很柔和的人，或许激动的情绪还是被极力克制着，但我从她眼里看到了逃避和厌恶，还是一样，你都如此，那个男人只会更排斥吧……
“我……”平定情绪，我下定决心，我盯着她的眼睛，仿佛看到那个男孩儿漂亮的眼眸也凝望着我。
“……什么？”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阿姨，我来这儿就是要告诉你和叔叔，也许有一天，你们会发现，不是我们变了，是因为你们做父母的将我们逼成这样的。”
“你…………”
“是，就是到现在，”整理好思绪，我笑了笑，“我现在在北京工作，或许和叔叔比不了，但我发誓我不会让佳铭受委屈，我会保护他照顾他，就是这样。”
“你……那你为什么现在才来说，都过了三年……”
“那个时侯……”我想起三年前，我一文不值，他留学在即，那么窘迫的境地，我拿什么去辩解……“那个时侯，如果我坚持，只有两个结果，或者你们毁了他的前程，或者，毁了我们两个人的前程。”
她愣了愣，我叹口气，“阿姨，我不是个冲动的人，我也疯过难受过，但我还没有丧失所有的理智，我从小失去了父亲的爱，可以说我从小就不健全，我把我的青春交给了佳铭，而佳铭的青春里有着我的影子，我不可能让他为了我放弃他留学的机会，不可能让他为了我失去家庭的庇护，失去他从小习惯的锦衣玉食的生活。我给不了他什么，我会断了他所有的路……所以……我放手。”
她呆了一会儿，然后喃喃道，“我虽然不知道你们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但是佳铭因为你，去尝试了不该尝试的东西，犯了不该犯的错。”
“什么意思？不就是搞到人家肚子吗？为什么你们一定要去纠结于这个错误。”我抬起头，质问着眼前的人。
“你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这么坚决的要让你们断绝关系？”她显得有些激动。
“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吗？你们这些年，佳铭的确从以前的沉默寡言变得开朗，他依着你的脚步，每一步都朝着好的方向前进，我们做父母的很欣慰，很欣慰他的人生路上有这么一个陪伴他的人。我们也很庆幸他遇到了人生中的朋友和知己。但是你知道吗？也是因为你，他每次回家都是魂不守舍，当我们意识到不正常的时候，已经晚了，他说他喜欢上了你了。”她在说完这些后，抹了抹还没留下的眼泪。
我一脸震惊的回想着刚才佳铭妈妈说的话。原来，他后来的所作所为，只为了掩盖和弥补他内心的恐惧而已。
她抿着唇瞪我，“但是……”我柔下声音，“阿姨，他是你们的儿子，你们对我很好我也很尊敬你们，我只是希望你们不要逼他，那样他会更开心……”
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站起身，“余天凡，什么都会变的，感情也一样，这么多年了他早就正常了。”
“什么意思？”
“他有女朋友了，没差错的话就会结婚吧，你别再来打扰他的生活了。”
“我……”刚才的气势一扫而光，我该怎么办，怎么办……这么多年的隐忍，面对压力，你选择了一个人默默承担，现在，你好不容易将所有的事选择封闭远走他乡，我怎么忍心再打扰你的生活，是啊，我忍心吗……余天凡啊，不是你自己说的么，如果再来一次，你不会再打扰他，是你自己说的啊……
“他有……女朋友了？”
“恩。”
“……是、么……”我垂下头，喉咙有些涩，是么……“那……对不起，打扰了，我、我走了……”
“……”她想说什么，却终究还是住了口，我机械地走向门口，顿住脚步，抖着手从口袋里拿出来那块儿石头，转身递给身后的人，“阿、阿姨……这个……还给他，就说……就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我感到声音有些哽咽，心口很疼，“就说……也谢谢他陪伴了我这么多年的青春岁月……祝他开心，祝他……祝他……呵呵，就这样吧，你帮我给他。”
她接过石头，手抖了一下，“你……这个在你那儿？”
“是……是我十六岁生日的时候，他送给我的。”
“十六岁……这么长时间……”她低头不知道想什么，再抬头时眼里竟是满满的心疼，“傻孩子……”
“……阿姨……”胃很疼，我逼自己微笑，“我……从小没有爸爸，跟你们在一起那段日子……真的，很谢谢你。”
“……”我忽然看到她的眼睛湿润起来，胃痛更是变本加厉，她一直那么温柔，那么慈爱，总是会问我考试怎么样，学习会不会累，喜欢吃什么阿姨给你做，她对我真的很好。“佳铭他……原来跟我说，等他从英国回来……我们一起努力，一起工作，赚很多很多的钱，一起孝敬你们，……只是，都乱了……”我忍住涌到眼里的泪，依旧保持着那残破的笑容，“他一直……就想着有一天……能得到你们的谅解……这下，他做得到了，他要、结婚了是吧……呵呵，也好，你们就……他也，不用那么难受，”我伸手快速抹了下眼角，笑笑，“他开心就好……他能、开心，我就、就满足了……”
她看着我，眼角的泪终于滑下来，我看着这个为我或者为我们流泪的长辈，心中的痛苦仿佛要决堤一样，我转过身，该走了，他放弃了，他没有等过我，我也该走了。
“小凡……”手忽然被她拉住，我愣了愣，回头看她迟疑又心酸的眼睛，“我……骗你的。”
“…………什么？”
“佳铭他，没有女朋友，我骗你的……”
“……”心里最初是震动，然后是一阵猛烈的喜悦沸腾起来。
“他已经……三年没回来了，没回来过一次，他或许，是恨我们吧……”
“没回来……他、他去哪儿了？！”
“他出国留学，然后就在当地工作……没再回来过。”
“当地？当地是哪儿？”我忽然激动地拉住她，“阿姨我求你告诉我，他在哪儿？”
“小凡……”她摇摇头，“我只能告诉你这些。”
“都？都什么？！”
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说出口，却让我的心跳仿佛停止，“他心脏病……犯了一次……三年前的时候……”
“什、么？……”我耳朵出问题了吧，她说什么……不是说，好好调养，不会出事么……不是说，先天性的，不会有大问题么……谁他妈说的，是哪个王八蛋医生跟我胡扯……
“是去北京看你回来后，过了几天忽然就……”她的眼泪又落下来，声音哽咽，“那次他为了见你一次求牧成的时候就差点……还好制住了，没想到回来却……”她抹干眼泪，抬头看我的眼里有乞求，“小凡，我不忍心骗你，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知道，他为了你真的吃了太多苦，三年了，都过去这么久了，他好不容易也认命了……别再、别再折磨他了，行不行？阿姨我求求你了……”
“…………”
心脏病……佳铭，三年前，是不是很疼？很疼吧？我……胃痉挛那次，也很疼，真的是疼得受不住，你是不是……更疼？那时候，我却不在你身边，我在……在干什么来着？呵，对了，我迷迷糊糊地差点死在自己家里了，是吧……佳铭，原来，不只我一个人那么痛苦过啊，你也是么？
“阿姨，你刚才说，他没回来过？”
“是啊……”
没回来，现在也没回来，佳铭，你还在恨着分开我们的人么？是这样吗？不过，就算是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要赌一次。
“阿姨，如果……他还是像三年前一样，在乎我的话，你还要……阻挠吗？”
她沉默，做为母亲，她或许害怕，害怕自己的儿子因为自己的阻拦再走一回鬼门关，利用这点似乎很卑鄙，不过我管不着了，
“阿姨，你不能让他一辈子不回来吧，如果他还在乎我，如果三年前的事再重来一遍，他的病……”
“所以，所以我说你不要再来了，我求求你不要再来了，让他清净吧。”
“……谢谢你，阿姨。”
“恩，我知道了。”我笑着对她鞠了个躬，
“真的，谢谢您。”
佳铭，你的眼睛、你的善良、你的温柔，原来都是遗传了你的母亲，她真的是个很优秀的女人，娶了她的人，或许真的很难应付，只是，我要试试看，不管多少年，我等你回来，我要你回来。
看着电脑前相框里那个男孩儿开心的笑脸，呵呵，真是傻孩子，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呢？为什么要一个人默默承受呢，为什么要躲着我躲到这么远的地方去呢。我对着他也笑笑，什么时候能再看到这个笑容，我还要等多久。打开电脑一遍遍仔细看文件，这些，是让我能站到你身边的凭证，你那么聪明的孩子，现在在你工作的地方也是精英吧，我可不能输给你，呵呵，还记得吗，你说要比比看谁挣得钱多，我可是记得这个约定呢，你说的那些话，我每句都会回忆很久，你一直是个守信的人，我会加把劲，你也要等着我，好吧？
工作越来越忙，却也是我自己故意如此，忙起来，就不会瞎想什么，公司的休假我从没申请过，不需要，没有可以一起快乐的人，要那些清闲只是徒增无奈的思念罢了。一个多月后搞定了一个挺大的项目，是和林少合作。林少也是老大很重视的人才之一，他让我隐约能看到佳铭的影子，都是初看很冷漠，熟起来很体贴的人，和他一起工作心情会轻松很多，有时候想想，要是我和佳铭一起工作会是什么模样，一定配合得天衣无缝吧，呵呵。
一个月后，我又飞到了Y市，这次，我见到了那个年逾半百却依旧高大精神的男人，李牧成，这次，我一定不会再输你，调节好情绪，我朝那个看到我呆了一下的男人笑了笑，
“叔叔，好久不见。”
“余天凡？”
看他的表情，看来阿姨并没有告诉他我来过的事情，我笑着点头，
“是，呵呵，您看起来还是这么精神。”
“你来干什么？”收起起初的诧异，他很快恢复了冷淡的模样，忽然间觉得亲切，好像看到佳铭的影子。
“来找您。”
“找我？”
“是的，方便的话，请您吃顿饭可以吗？”
这时阿姨从屋里走出来，看到我的时候眼神很复杂，最后还是微微笑了笑，
“进来坐吧，饭刚做好了。”
“那打扰了。”我笑着立刻闪身进屋，没等李牧成的回话。他沉默着盯着我，倒是没轰我。
阿姨一直试图缓和一下我和她丈夫之间的压抑的气氛，偶尔会问问我工作的事情，我自然是夸大地像是不经意地“透漏”我现在挺牛的，李牧成时不时抬头瞟我一眼，不置可否。
“还行吧，前段时间做了一笔生意，挣了一辆车出来，呵呵。”
“那还真厉害，我记得你二十五了吧？”
“恩，对，刚过没多久的生日，对了阿姨，佳铭生日你们怎么给他过啊？”
她拿勺子的手抖了一下，有点不安地看向李牧成，那个男人照旧吃饭没理我，我继续胡扯，
“他今天会回来吗？”既然阿姨没告诉他我来过，我现在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能让她下不来台，只好装一装。
“他……”
“你管他回不回来干什么？”他沉声说了一句，把筷子一搁，眯眼瞪我，
“我也懒得跟你兜圈子，说吧，你来到底想干什么？”
“啊？哦，呵呵，”我挠挠头，
“就是来看看他么，我工作终于稳定了就想着见见他。然后接他过去。”我一副理所当然地语气。
“你说什么？！”他声音一下子拔高，真是容易暴躁的人，鬼知道他怎么娶到那么温柔似水的女人……
“接他过去？你知不知道自己说什么？”
“当然知道，”我也放下碗筷，笑着看他，
“我来带他走的，就是这样。”
“带他走？！呵，是谁以前说不会再来，不会再打扰他的？！”
“是我，”我无所谓地耸肩，
“我后悔了。”
“什么？！”他气得一拍桌子，阿姨吓得抖了一下，我皱眉，
“叔叔，你别激动，咱们好好谈谈行不行？”
“谈什么谈？！”他指着门，厉声道，
“你给我赶紧滚出去，都三年了，你怎么阴魂不散！”
“对啊，都三年了，”我终于收起笑，很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
“叔叔，我一定要带走他，我一定不会放弃，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你不会那么容易打倒我的。”
“哼，”他不屑一顾地冷哼，
“你一个小毛孩儿现在就这么张狂了？我告诉你！你再这么缠着他你信不信我让你丢了工作！”
“无所谓啊，”我忽略心底一下子的颤动，笑得还是很平静，“我能找到这个工作就能找到另一个，你可以去告诉他们啊，别说他们信不信是一回事儿，你怎么和他们说。说你儿子不正常？”
“你！”他气得一下子站起身，几大步走过来揪住我，
“你给我滚！别他妈以为我治不了你，威胁我？你找死吧你！”
“牧成，有话好好说，别这样。”阿姨过来拉住他，他喘着气手指一根根地放开我，两眼狠狠地瞪着我，基本上是想把我宰了吃了的表情，
“小子，我最后告诉你一遍，别再缠着他，否则我李牧成绝对会让你站不起来！”
我恍惚了一下，仿佛一瞬间想通了什么，却又抓不住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想法。、
“哼，知道了？赶紧给我滚。”
“……”我回过神，看着对面男人气得通红的脸，冷静一下思路，现在，还不行，不能翻脸，我暗暗吸了口气，重新找回平静，
“叔叔，我问您个问题。”
“您儿子现在这样，您开心了吗？”
“闭嘴，我不想听你胡扯这些有的没的，我只告诉你，这是我家的事，跟你没关系！滚出去！！”
“叔叔，也许有一天，当佳铭不在了，也或许因为你现在的种种做法，他会恨你一辈子的。”
李牧成愣住，眼中的怒火一点点消下去，或许他想到了佳铭苍白的面孔，或许想到了他哭泣时的模样，或许，也是搞不明白自己阻拦什么，我不知道他想着什么，却看到他的恍惚时心里跟着迷茫起来，本是说服他的话，却让我自己也迷茫，是啊，你们那么爱我们，为什么偏偏要让我们伤心，究竟为了什么你们要阻拦我们，为什么让我们如此痛苦。
“叔叔……”
“……你给我走，别再来烦他，”他的声音显得疲惫，却依旧固执。
“我……”
“小凡……”阿姨一直沉默着，这时过来挡住我，垂下眼，
“回去吧，我……会和他说说，别再……别再刺激他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点头，“好。”我朝着那个有些恍惚的男人，弯下腰，“叔叔，请您仔细想想，不要……最后失去了他……”
他身子震了一下，我苦笑着转身，
“阿姨，谢谢您……我走了。”
踏出屋门的时候，我想，或许这次对决是我赢了，却不知为什么一点开心的感觉都没有，心口很疼，为她酸楚的眼神，也为了那个男人失神的表情，佳铭……我这么做，究竟对不对……
之后的日子过得很快，我的生活在忙碌和波澜中度过，因为没什么牵挂，我时常会争取出差的机会，或许我走多了地方，就能碰见他也说不定，怀着这种卑微的想法，我走过了很多城市很多国家，在那些不同的天空下眺望远方，感受着身边吹过的凉风，让疲惫的心有一丝一刻的清净，抬头想起他说过的碧落，那种蔚蓝单纯的颜色，那个我发誓上天入地也要找回来的人，他的微笑总是时不时在我眼前晃过，一次次提醒我无法割舍的感情，十年，就这么匆匆忙忙地过去了，佳铭，你看着天空的时候，会不会也想到你答应过的话呢？
即使上天入地，我等你找回来……
等我，是啊，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找回你，那个十年前便注定剪不断的羁绊，已经渗入我骨髓里，早就分不开分不起了，所以你要等我，曾经答应过你的话，我已经做到了，只差那个陪我履行诺言的你。你说，我们站在同样的蓝天下，踩着同样的土地，看着同样的远方，这样，是不是就算没分开过？
原来，你并没有离我太远，只是没有在身边罢了。
